据典引经六三
進退有道
中国学文化卷古文册经典篇
安 文
从小到大,往往被教育要拼搏進取,尤其对物质名利的追求,却忽视还有两个字也很重要——“退守”。中国文化自古有“進退之道”,一進一退方为道,進取时不忘退守之“進”“退”之道,是洞察天时和生命规律后做出的恰宜选择。何谓“進退”?讲个故事。《史记》道: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公元前208年,秦二世二年,秦丞相李斯被腰斩于咸阳街头。
这样的结局,李斯其实早有感知。那时,他是秦始皇的丞相,盛极一时,儿子娶秦始皇女儿,女儿嫁秦始皇儿子,双方多重联姻,刚刚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李斯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斯大儿子叫李由,时任三川郡守,相当于现在的省长。有次请假回咸阳,李斯在家举行宴会,“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最有权势的文武百官都来了,场面宏大热闹。李斯看到这样盛况,突感一种危机感,叹道:我听荀子说过‘物禁大盛’。我原是上蔡平民,街巷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低下,竟把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做臣子的没人比我职位更高,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点。然而事物发展到极点就要开始衰落,我不知道未来归宿在何方啊!”果然,一语成谶。从出身低微的上蔡小吏,到遇荀子,再到因《谏逐客书》得秦始皇赏识,后做到丞相,位高权贵,用了几十年。再到被腰斩,灭三族,只几年。
老师荀子给他留下“物禁大盛”四字,其实也早就预料到他的结局。荀子从不担心他不能在名利上有所获取,只担心他在名利進取这条路上一直走到黑,不知退守!“物禁大盛”,追求物欲,不要到达极点,否则就会走向反面。“物极必反”,是规律。但人,尤其在名利路上的人,知進易,知退难。
其实,李斯的局,在开始时就已注定。在上蔡任小吏时,曾看到厕鼠和仓鼠,慨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用现在话讲,人要有好平台,或者说哪里有米往哪去。于是乎,自此开启了一步步往上爬的职业生涯,最终由一个小吏爬到帝国丞相位置。如果处在当今自媒体时代,应该会成为一代大网红——看看仓库小吏如何逆袭成为帝国丞相,会让非常多的人竞相模仿、追随、膜拜,在名利的路上前仆后继,直到被腰斩,灭三族。但多数人不会研究李斯从丞相到腰斩,只会关注他曾经的成功。李斯没有了,还有赵高。或许,另一个网红就会变成赵高——从宫中杂役,逆袭左右帝国权柄。每个标题都足够吸引眼球,让人血脉喷张。大家并不会关注最终赵高也会被子婴杀死,灭三族。一个又一个逆袭者会成为另一个被追随的对象。
我们习惯研究人从低到高的过程,却少有研究从高到摔裂谷底的过程。其实这个过程才至关重要,更能看到生命的实象。看到,虽然拿到,但享有不了。最终也只是做了名利的奴隶,为他打了一辈子工,而名利如水一样,只是在面前一过,还送掉你的命。李斯选择,注定了自己的结局,其实告诉他,他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他只看到平台与站队可带来名利,但没看到,真正掌握一个人命运的,是上天。古人讲:厚德载物,拥有多少物质,由德承载。人有多少,从来不是从名利中進取来的,是福德决定的,福德深厚,自然名利双全而保身。像船装货物一样,厚德者船大,自然可装的多;德薄者船小,自然所装甚少。但船都有限度,如不增长船的承载力,而一味装货物,超出了限度,每加一点,每取一点,都在加速船的沉没。如此,只顾取,而最终让船沉没,难以上岸,不也白忙一场还送掉性命吗?
所以,自古有智慧的人从来知道识天命,培植自己的厚德,而能知止。李斯只看到了人事的進取,却没有看懂天意。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名利到极点,就由盛转衰的命运。说到底,还是被物欲進取送了三族。
其实,上天是给过李斯机会的。第一次,秦始皇去世,本欲立长子扶苏为继任者,而赵高欲改立胡亥。面对赵高劝说,李斯是选择机会的。但他最终为自己长保封侯,名利永固,选择协同赵高,伪造诏书,赐死扶苏和大将蒙恬。这不能说被迫,而是自己的选择。那一刻,他或许并没想到,自己不传承始皇遗训,助公子扶苏,就已经把自己推向不归路。赵高可以这样对扶苏,就可以这样对他。那一刻,在道义与私利面前,他选择了自己的名利之路,也选择了一条死路。扶苏死,李斯高兴,仿佛看到更高的地位在向自己招手。
他的选择,上天是看到眼里的,但还在给他机会。第二次,秦二世胡亥上位,刑罚苛刻,赋税劳役日益沉重。为巩固自己地位,赵高给秦二世出主意,其中有这样一个政策:贫者富之,贱者贵之。让原来贫穷的人富有起来,让原来卑贱的人高贵起来。这样,这群人就对你感恩戴德,为你去杀人。如此,冤死者不计其数,于是,人人自危。是不是很熟悉?很多时候,往往能从历史中看到相同的东西,看懂一些政策,从来只是为自己。当然这是题外话了。二世暴虐,李斯作为一国丞相,本该劝谏,最初是有这个想法的,但二世稍一不允,就怕了,把自己的俸禄爵位看得如此之重,此时他还是选择進。于是为曲意逢迎二世,说: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为二世的骄奢淫逸,暴虐无道,做出“天经地义”的理由。说国君怎么能为百姓着想呢?自己享乐才是正道。于是,秦二世暴行督责益严。那时,杀人越多越是忠臣。看,自古表忠心的方式,是让自己的手粘上血。可是,这是去往黄泉的不归路!人总是太短视。第二次,他又为自己的钱途,违背了天義。等后来他再想进谏的时候,已经晚了。而等到自己最终像其他被冤的人一样也落入狱中时,再慨叹,已经回天无力。于是,他这条“名利進取”的大船还是沉了。连同他的家族。
或许也与他法家出身有关,重能力,重权术,重口才。这些他有,但“法若无道,则为恶法。祸国殃民,害人害己。”最终也害了自己。所以,中国文化,進取——不断在名利中前進,是有两个字做根基的:退守。退修己德,守住天命,守住道义。这个过程就像每个夏天的繁盛,秋天的收获之后,会有冬天的收敛。
在冬天中退守,静思,才能有来年春天再次的生发。如此,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