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到“莲”
月朗
每每想起周敦颐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几句中国人都会耳熟能详的名句,就对莲花充满了倾慕。
在我的记忆里,当它叫作荷花时,其实平常。老家是江南泽国,村子的四周都是水域,荷花稀松平常,跟水稻、小麦、油菜没什么不同;跟村上叫作玉兰、桃香、桂香、菊凤的女伴们的名字,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村边也有叫作荷花塘、荷花梗的地名,拥荷而居是我们的日常。春看叶,夏食花,秋踩藕,冬的残荷与听雨声也没甚关联,不过是让农人顺梗挖藕不至于落空罢了。酷暑盛夏,走在荷花塘边,折一根荷叶作伞,既遮阳又挡雨。掐一朵荷花做酒药,可以酿上一年的甜白酒。摘一支莲蓬吃莲心,就如割草、捉鱼一样的随意。
荷花好像是不用种的,称之为懒人花也未尝不可。就如菱角一般,每年都会自然生长,发芽、长叶、开花、结藕,一年一年又一年。也没人把藕太当回事,想吃了,水性好的男人们就去踩几根。之所以叫“踩”,是用脚顺着荷叶的梗,探进池塘的淤泥里,寻找藕的存在。找到了,就一个猛子钻进水里把藕挖出来。最忌讳藕给弄断了,淤泥进了藕眼,终是难看又以难洗,难掩淤泥的土腥味。最好吃的藕当然是顶端最嫩却又长到基本完全的那一节。生吃,赤骨粉嫩、甘甜爽口,又牵丝拉绊,饶有情趣。焯水凉拌,或拌上红椒青椒丝清炒,名副其实的江南极味,色美形也美。做菜时,除了盐,别的佐料都可以不用放。秋冬季节最好吃的是藕眼里塞了糯米的糖藕,淋上蜂蜜,满满的碳水,足足的快乐。
随着离乡渐行渐远,识了几个字,就假毛拉鬼地称它为莲花了。仿佛唯有这样,才俨然称得上是文化人。
“愿妾身为红菡萏(hàn dàn)。年年生在秋江上。”遇见莲花,欧阳修这样的老夫子也失了持重深沉。莲花虽是高洁,也是让夫子难免想入非非的,不再唤荷,也不称莲,却称之为菡萏。当然,古人也有称莲为“芙蕖”“芙蓉”、“水芰”的,雅俗共存。纳兰性德曾吟诗云“影娥忽唤初弦,分辉借与宫莲”,“宫莲”,让人想起佛祖的坐盘,高贵而又典雅。
近年来,带孩子们背《声律启蒙》,每每读到“一池红菡萏,半架白荼蘼”时,都心生向往。儿时那一池池的荷花摇曳生姿,如同我的女伴们,身着花衣裳,在水田里,在荷花丛中,嬉笑喧哗。那些年轻时一直想逃离的乡野风光,突然浓浓的横亘于眼前心口,怎么也放不下了。
今年春天,终于网购了几个大水盆,并两根种藕,开启了我的种莲之旅。花盆古色古香,仿青铜色,有花纹,可以装得下近百斤水。其实当初更想买青花瓷的,太贵了点。此前,我已从家不远处被征用却又闲置着的空地上挖来了几十斤熟土,还买了袋羊粪。把这些掺和在一起,放在水泥地上,在太阳底下曝晒了几日。阳光能治愈一切,既可疗人病痛,也可疗土疗水。又把晒了几个大太阳的清水倒进盆里,泥土入缸,心想,我给予莲花的情绪价值也得给够呀。干完这一切,就把两根莲藕埋进了稀泥里。虽然手上有点味道,可是心里却欢喜的紧,那莲花已一寸寸漫洇于心间。
一开始我每天殷勤地去看,太阳又大,总要时不时地添水。花盆内并没有任何动静。农事急不得,做农民,也得有耐心。十几天后,发现水盆里有了动静,一根带刺的圆枝静静地立在水中。不几天就出水了,枝的端口顶了一张褐红色的嘴唇。啊,这是什么?荷叶,对,一定是荷叶!我不由得想起杨万里的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惜蜻蜓大概还不知道我这儿已经为它搭建好了舞台。不几天,荷叶就展开来,成了一柄圆圆的绿色小伞,绿得那么新鲜那么纯净。我掬一捧清水淋在荷叶上,水珠幻化成无数点小水晶在圆叶上滚动,妙极了。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柄接着一柄的绿色小伞撑起来了。到了六月份,伞越撑越大,越撑越多,整个花盆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荷叶伞。几乎每个早上,每个黄昏,我都会坐在莲花缸旁边静静地看着,和它们说着话。我念“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我吟“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有莲相伴的日子,便有了诗情,有了画意,有了无边的遐想,仿佛自己也有了朱自清笔下的无边的荷塘月色。因而月悬中空的晚上,我也常常来陪一陪这一缸芙渠。
七月中旬,出差数日回来,我到平台上看我的那缸莲花,发现长出了几株莲花苞。最大的那朵已经含苞欲放,鼓胀得像红富士苹果似的,颜色鲜红鲜红,却又清新脱俗。第二大的那支长成了桃子型,顶端也是鲜红的。还有两支小小的,纺缍形,褐红色,珑珑可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红荷花娇俏的形态,配着一轮绿叶,不就是一个着红衣系绿罗裳的美少女吗?它的高洁清雅正类同屈夫子“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人生境界;也难怪李白赞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渔慨叹其“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
荷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有了一缸红菡萏,仿佛与君子比邻,同西子共庭。更有了与之为邻,不惧食荒的踏实。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养一缸莲花,仿佛,成了坐莲的菩提,心生祥瑞;仿佛,经了观音手持的净瓶,过滤了尘埃,身心洁净。
这些年来,经济大力发展,几千年的传统农耕渐渐地被工业和商业所代替,绝不多数的国人如我,不再参与产出,但我们可以决定食物的归宿。今天的我们,当仁不让,让“盛宴”告别“剩宴”,便是上善若水,便是厚德载物。
从“荷”到“莲”,从传统到现代,从有用到有情,从物质到精神,似乎经历了一些不同。再想想,又没有什么不同。我的荷是莲,是友,是君子,是与我同在,是闲暇,是落寞,是醉里挑灯看剑,梦里吹角连营,也是招之来挥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