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再见!
马温
如果你住在这座小城,昨天你就应当听到雨声和雷声。
声势很大,气势也很大。哗哗的是雨倾倒下来,隆隆的是雷声在海拔未知的天空擂响。
我没注意是否有闪电出现。有和没有都不重要。那时,傍晚刚刚开始。
是的,刚刚开始。
如果雨不停,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昨天的傍晚将没有机会展开。
不知因为什么,天空很快竟平静了,傍晚舒了一口气,说好吧,我要抓住机会,于是,傍晚就开始了。
在傍晚开始的时候,我收到一条微信:周志龙走了……
任何时点都可以成为人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声召唤,老周选择的是昨天傍晚。
他有一双粗糙的手。何以如此,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体质、是遗传、是一些顽固的菌群吧?和他握手的体验不好,每次见面,我都想躲避他的握手礼,可是,这很难,他的手坚定不移地杵在我的胸口,不容我漂移,我和他的手就合体了。
现在,这粗糙的手也已远去。
坚定不移是一种意志力。老周有一段从军履历。那是一支导弹部队,而他是一名技术军官。他有一个笔名叫“屠龙”。龙是高高在上的,龙是张牙舞爪的,龙是不可一世的,而“屠”龙就是向这种威权挑战,就是要在龙袍里捉出几只虱子来告诉大家“这条龙很丑”。
老周是用什么方法发布这种消息的呢?——用杂文。
周志龙是杂文家。
说到杂文,不禁感慨系之矣。
如今的杂文,脸上真的有了老人斑。曾经的匕首投枪,步伐蹒跚,口齿含混,眼里长出了飞翳。杂文和时代仿佛有了代沟,杂文是斑马线上的迟缓老人,而宽阔的四车道上奔驰的是新生代文体。
在这道斑马线上,请允许我们回眸。
回眸就是回望、回忆、想当初。当老周在杂文界驰骋疆场,那时候的杂文还属年轻。那时候的老周也属年轻。
年轻的生命恋上了年轻的文体。我说不出具体的年份,总之,老周很早以前就开始写杂文。渐渐地,杂文成为他最重要的文学信仰和文学实践。
今天去和老周告别。我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热爱杂文的灵魂将永在。”——这句悼词献给他。
他真的有一颗热爱杂文的灵魂。
杂文年轻,杂文老去,他都热爱,爱得无怨无悔。
爱到这个程度的,他是独一份。他是孤勇者。
我不行,也可以说,我爱得不深。对当代杂文的种种,我早就啧有烦言。
在我的杂文圈子里,我和老周分处两极,他爱得深切,我爱得浅薄。我们也有共同点,就是都还坚持写着杂文。这个共同点,让我们做了几十年的朋友。昨天中午12:50,老周给我发微信,说我一篇文章在晚报登出来了。怎么也不会想到,再过六小时,他就走了。
杂文还年轻,就是说杂文火力尚猛,在那个阶段,写杂文不单是一种格调,更是一种逆行。逆行者的遭遇应当比赋红码还差。
我们历来都用武器形容杂文,用战士形容杂文家,可是,我们从未看到过杂文在冲锋呐喊。不是杂文不会打仗,是战场拒绝向杂文开放。上不了战场的杂文,就好像失去球场的梅西、C罗,髀肉复生变成了宿命。
有一种歧视叫不准战士打仗。有一种阉割叫责令战士禁足。
廉颇老矣。杂文老矣。
这样的杂文如果还被一个人所爱,那这个人爱的其实是一种战士的形象和战斗的渴望。
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像战士。其中就有周志龙。
迄今,老周至少已经出了四本书:《屠龙集》、《屠龙续集》、《屠龙长短录》和《屠龙絮语拾零》。
感觉到什么了么?这几个书名告诉我们,一,老周在战斗着;二,老周正在脱离主战场;三,但老周不气馁,在边缘地带,在微不足道的小战场上,他艰难而昂扬地嗅找着新的战斗机会。
这几本书是老周的“战斗丛书”。丛书中有老周的战场、老周的战果、老周这一生的战斗剪影。
作为一名战士,他可曾炸毁过一座碉堡、可曾攻占过一处滩头阵地?这还真不好说。一名战士的贡献是他的厮杀声,是他从战壕里跳出来冲锋的背影,是他列队报数时高声喊出来的那个数字。他的声音将被硝烟吞没,他的背影将被战火稀释,战士必须是无名的,他的终点是战报中的某一串数字。
杂文也需要这样的战士。没有许多人的喊叫,谁知道杂文是谁?没有许多人的背影,谁知道杂文的厉害?没有一串串数字,谁知道杂文曾经是许多人的精神追求?
老周是当之无悔的杂文战士。
“镇江杂文学会”是镇江曾经有过的一个文化社团。存在过许多年,曾经蓬蓬勃勃、红红火火,而老周,正是这个社团的掌门人,一当就是许多年。镇江杂文学会的活跃度都来自于他的组织与策划。大家信任他,喊他“老会长”。老会长其实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学会有一份会刊,组稿、编辑、校对、发排,每个环节都有他。会刊印好了,拎回家,套信封、贴邮票、送邮局还是有他。这是他的“战功”么?不太像,可镇江杂文学会正是在他的带领下获得了一段青春岁月。
难忘啊,那个岁月,那个人,被一个傍晚轻易掠走。
从今晚到昨晚,正好24小时。这个数字会不断变大。变大就是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不可逆的,老周会离我们日益遥远。
不可逆转的事,就接受吧。
“老周,再见。”
这一次,他没将手伸过来。
(作者马温,镇江市杂文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