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长篇连载;命运(一)
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
1942年,是中国人抗战最艰难的历史时期,农历九月的江南,早晚已有深深的寒意,天上时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大地,几声孤独的呱呱叫声,让人听了心头一紧。田垄刚冒出头的麦子,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啥原因,这几天的情况却更显反常,居然会闷热地令人焦躁不安,似乎预示着要发生啥大事了。
汤庄桥谈家塘村谈荣根的家人,这几天的情绪总有些莫名焦虑;女主人钱招娣面黄肌瘦,仍腆着快足月的身孕忙进忙出,操持着家务。外面的世道兵荒马乱,日本鬼子的部队,汉奸的队伍,国民党的军队,包括新四军的游击队,经常出沒于周围,搞得人心惶惶,生活捉衿见肘但日子还要过下去,况且谈家的第三代即将降临人世,这可是一件大事。
谈荣根家住在这小村里的正中央,中间只有他们和另一人家。别人家房子是座北朝南,不知何因,这谈家却是座南朝北。这种朝向终年很少晒到太阳,所以夏天酷热,冬天奇冷,人缩在屋里还是浑身寒丝丝。冰冻雨雪天出门,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大跟头。
农历九月初十一早,天气格外闷热,出门抬头看看天空上,乌云蔽日,细看云层迭叠隙里像有啥东西在一拱一拱,模样一会像龙腾,一会如虎跃,多数时间像是万马奔腾且变化多端,让人任意猜测甚至产生胡乱的想像,这情况在以往同年同月从没出现过。
一大早,谈家人就开始忙碌。里屋里不时飘出几缕热浪,听见接生婆在用力,用力,使劲,再使劲的叫声传出来。女主人虚弱地躺在床上,汗珠从额头往下挂,有时像条小瀑布,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从嘴里有气无力的声声呻吟看来,她就要分娩了。
看着接生婆端着装满热水木盆跑进跑出,忙得不可开交,丈夫谈荣根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事插不上手,也不能分担妻子的痛苦,关键时刻只能做个看客。按说添丁加口,对农村家庭来说应是一件大喜事,然而从谈荣根声声叹息中感到他既为无法减轻妻子痛苦愧疚,更有对一个小生命降临内心的忧虑。自己第一个孩子来到人世,心情怎会不高兴?可是现实却让他感到有点恐惧:如何填饱连这小生命在内的一家7口人的肚子?他确实束手无策。
杞人忧天的他与老母亲眼神对视,发现她脸上却有一丝喜悦,因为太想抱孙子了,如今儿媳的临产让她看到了希望。
但这希望之光在她眼里也是一闪即过,因为她和儿子有着同样忧虑:明天的早饭米在哪?抬头瞄眼自家田头麦子出土才几寸就想,谈家世代在田里刨食,可总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从来没有吃过饱饭,经常的场景就是肚子总饿得咕咕叫,只能到处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汤庄在本县的西北角,虽说地处江南鱼米之乡,但此地被人们称谓"西伯利亚";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经济发展相对缓慢,自然条件较差,许多贫困农民家徒四壁,经常穷得揭不开锅。不少人只能背井离乡到外地去打短工,讨生活。倘若遇涝旱灾害,农民更成群结队往外逃。
1931年的气候也特别反常,天空像漏了般瓢泼大雨整月不停;几十年不遇的全国性大洪灾让江苏灾情最重,本县又是重中之重的灾区。汤庄外出讨饭逃荒者不计其数。青黄不接之时,许多人倒毙道旁,真乃饿殍遍野,不少人就此没能回家,而做了孤魂野鬼。
正在分娩中的妻子是位苦命的女子。1937年11月29日,日军攻入常州城区。侵占常武地区后立即下达了屠杀令。有一支带机关枪的日军袭击了本县一家工厂,强盗们把老人和孩子集中一起加以烧杀,年轻女人作为战利品处理。厂边有个被炮弹轰成的直径10米大坑,他们把50岁左右妇女,4、5岁小孩,60左右老人,被强奸后的姑娘约30人扔进去,然后朝里面扔了10多枚手榴弹。
日军经常突然闯进民宅轮奸妇女,完了把她们带到河边用手榴弹炸死。他们在常州烧了9000多间房子,惨无人道行径弄的人人惊慌失措。
日本鬼子一到农村扫荡,首先就要抢花姑娘,弄得农村女孩个个人心惶惶,许多姑娘把锅灰抹在脸上躲过一劫。被抢去的女孩就遭到百般蹂躏,然后惨遭杀害。
汤庄有条十里长的小黄河,河南边是日本人的地盘,他们在那横行霸道。河北边是新四军和国民党军的天下,老百姓的日子稍能安定一点。钱招娣的家住在河南,人又长得漂亮,平日乡里的一些二流子经常不怀好意来骚扰她,但总会遭到她的痛斥,他们只能灰溜溜地跑了。鬼子几乎每天下乡扫荡,抢花姑娘,钱招娣母女被吓得整天躲在家里,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鬼子三天两头就往村里跑,总有一天要被这些兽兵发现大难临头。对此家人唉声叹气愁肠百结,逃难吧,舍不得这个虽然贫穷,但还有温暖的家,不走吧,日本鬼子不知哪天就冲进家里,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
钱招娣他爸听说,有女孩的家人都在想办法,有逃到外乡的,有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的,也有赶紧找个婆家嫁人的。所以动起了嫁女的念头。
可乱世之际到哪去找个好小伙子呢?真急煞人啊。这时招娣她妈听人说,河对岸谈家塘的谈荣根是个不错的青年,得此信息的她也顾不得仔细考察,只想赶紧把女儿嫁过去,通过媒婆的撮合,她很快与对方说定这门亲事。谈家有13亩地,属小中农,日子勉强还能过得去,可有三个儿子,谈荣根是老大,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她不知道,谈荣根小时候得过严重的脑膜炎,后来发展到整个人没知觉,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没办法,只能把他放倒在一件蓑衣上等死。他在蓑衣上躺了七天七夜,眼看就要一命归西,可居然还魂醒来,眼睛睁开让家人发现全不敢相信,有人说这是谈家祖上积德的原因。可人虽然活了,却留下了傻呼呼的后遗症。因智力有问题,所以没去念书只好成为文盲,不久他又患上瘤疽。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他虽然也被治好,但几乎失去劳动力,这对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来说,就是塌了根顶梁柱,也给他的人生路带来无数坎坷,使整个家庭就此要经受更多的磨难。
谈家的情况村邻们都知道,所以他要寻门亲事很难,能与河对面钱家谈妥这桩婚事,家人当然高兴,所以也急着要去迎亲:谁知道这日本鬼子啥时会突然闯到钱家来呢?所以当天夜晚,谈家人就带着新郎赶到小黄河南岸的新娘家去迎亲。
虽然从没有见过新郎,但从媒婆嘴里知道,他人还不错,这让还是少女的钱招娣心里稍微有丝欣慰,憧憬如是位知冷知热疼爱我的人,我这辈子也就认了,姑娘心里这样一想,面孔顿时泛红。
晚饭过后,丈母娘专见迎亲的新女婿,仔细端详他后感到人相还不错,甚至能说上英俊老成,心急慌忙中随便寻到的女婿,居然让人看了也蛮舒服,自己女儿漂亮,若嫁个丑八怪不说女儿不喜欢,就是自己也会难受一辈子的。可是她不知道这位女婿基本无法劳动,女儿嫁过去就要受苦,但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女儿能马上找到人结了婚,此时已属万幸。
新女婿讷口,不会说出多少让丈母娘开心的话,仅是轻声说了句:娘,今晚我来接招娣了。然后瞪眼看着丈母娘。
丈母娘叹了口气想,只听说谈荣根有点傻,现在看来不假,不过只要招娣平安,就是她最大的福气。
兵荒马乱,顾不上繁文缛节讲究仪式,再说贫寒之家,想讲排场也没这条件,只能应地应时对付,所以她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背过身去抹着眼睛应一声。开始,躲在房里的钱招娣还偷看新郎,发觉他人还算英俊,虽然听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可究竟咋样,自己总不放心,现在终于看到真人,心中不禁也松了口气,这媒婆倒没说谎,她想。转头看到娘在掉泪,姑娘就从房里走到她面前帮妈抹泪,娘,我要嫁人了,你放心吧,我会常回来看你的。你也不要怕我会去吃苦,我也不是大人家的娇小姐,啥活我干不了?再说了,女孩子总要过这一关的,只要躲过日本鬼子,我就心甘情愿。说着说着,自已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招娣娘脸没转只是招了招手说:我要关照荣根两句,我的女儿从小身体也不硬朗,你要处处护着她,只要你待我女儿好,做娘的我也就安心了。这回谈荣根却很机灵地接口道:娘,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决不会饿着招娣,只要我有一点力气,决不会让招娣累着。娘,我们还要赶夜路,还是趁早走吧。
走吧,你们快走吧,不要让日本鬼子看到,你们走了我才放心。荣根和招娣两人一听,立刻恭恭敬敬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身的招娣环顾四周,心中当然恋恋不舍,这里毕竟是自己生活了20年的地方,如今要去当别人的媳妇了,从此不可能常回来了,她抚摸闺房墙上的那面小镜子,再用抹布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转身对新郎荣根说,我们赶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