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奶奶

奶奶九十多了，独自一人生活在乡下。

奶奶出生在旧时代，很小就被裹了小脚，奶奶的小脚也成为我对奶奶最初记忆，因为除了奶奶之外几乎就没看到村里其他老太太裹小脚。奶奶的家在鲁南，爷爷的家在苏北，相差十来公里，媒婆说亲嫁给了爷爷，生了六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子。爷爷年轻时候扛过枪，上过战场，打过鬼子，参军离家就是好几年，奶奶担惊受怕，常常一个人夜里以泪洗面，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了爷爷平安归来，临老时自己的眼睛却看不清了，但耳不聋，食有欲，腿脚灵便，偶尔赶个集、买个菜啥的，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小时候，对奶奶的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爸妈和奶奶的关系一般，多半是因为带孩子，还有些家长里短的问题。在农村，年轻劳力要干农活、打工之类的，小孩也多数交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帮衬着带，但并不是老人都可以一碗水端平，毕竟要带的孩子太多，也无暇顾及。爸爸排行老三，生了我们仨，爷爷奶奶帮着带大伯、二伯家的孩子已经精力有限了，难以天天把我们仨带在身边，爸妈因此也有点想法，再加上爷爷奶奶穷，无力全部供给6个孩子读书，最后只有大伯、二伯读完书，有了让很多人羡慕的体面工作，而爸爸就只能帮着照顾家里，出力最多也最辛苦，小叔本身就比爸爸小近十岁，还是个孩子，也无力与爸爸一道帮着家里干活。其实，爷爷转业后本有机会去县里工作，但奶奶实在舍不得爷爷再出远门，后来爷爷也就留在村里，本本分分做了庄稼人。

其实，老一辈的事与小一辈没有多少关系。我的高中在离家70公里左右的地方，每个月放假回来时都会在爷爷家门口下车，总会看到爷爷坐在家门口朝我笑，问读书的情况、学校的情况等等，久而久之让我养成了下车后先去陪爷爷家的习惯，直到考上大学后才明白心里有了难以言表的不舍，总会在电话中叮咛爸妈替我去看看爷爷奶奶，和他们说说我的情况，别让他们担心之类的，也正是从那时起爸妈和爷爷奶奶的关系改善了很多，也更融洽了。大学放假回家，每次下车时还是最先去爷爷奶奶家，陪他们聊聊天，讲讲大学的事，一起吃顿饭，也许是因为离别太久，再看到爷爷奶奶，再看到他们开心地笑时，心里多了几分温暖。

以前发现爷爷奶奶几乎没有自己的照片，就很想给他们拍张照，毕业前的一个月那种想拍照的感觉特别强烈，就带着相机回来了，碰巧小姑妈在，那天就和爷爷奶奶一起拍了很多照片。当时，我还和爷爷说等春节回来给您过大寿，用孙子的工资给您补过七十大寿，谁知一语竟成终生憾，十月时爷爷走了，遗像竟然还是我拍的照片，每次想起心都如刀绞，为悲恸，为遗憾。

真正对奶奶有所了解，是在爷爷离去后。十五年前的一个清晨接到爷爷去世的电话，多次辗转，夜里赶到家，送爷爷最后一程，却一直没有看到奶奶，担心不已，便去看望。见到奶奶的时候，直接跪在奶奶面前，大哭不已，奶奶从小板凳上站起身，帮我擦掉眼泪说，孩子别哭，你爷爷走的很安详，睡梦中离去，一点痛苦没有，这是他的福气，我们该为他高兴。那是第一次看到奶奶如此的坚强，如此的平静，后来从妈妈那才知道，其实奶奶比谁都难受，只是不希望子女、孙子孙女们担心她而已，奶奶常常一个人为爷爷祷告上帝，有的时候甚至整夜都在祷告。打记事起，奶奶就开始信仰基督教了，这些年来一直坚持祷告，去教堂做弥撒之类的，即便现在不方便走太远路时，也会叫妈妈骑三轮车带她去教堂，几乎从未间断。爷爷去世时，奶奶的教友们还来家里陪着一起祷告，令人感动。

奶奶没有文化，也未走出过村子，却对外面的世界有着自己的理解，也有着一颗宽厚的心。有一年春节给奶奶拜年，奶奶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小名告诉我说“出门在外不容易，房子也贵，你爸妈没能力买房，别记恨你爸妈，你也少操心家里，自己过好就好了……”。话未说完，我却泪流满面，也不知道奶奶哪里知道这些社会问题的，奶奶又是如此的牵挂着子孙，后来才知道奶奶喜欢听广播，也从广播中知天下，一台红灯牌的收音机用的都破了还是舍不得丢。多年的基督教信仰，也让奶奶不争、不吵、不计较，通情达理、行善积德、淡然从容，有着独特的气度和胸怀，俨然隐身民间的世外高人，佩服不已。我们家仨小孩都没有被奶奶带过，却一直被奶奶牵挂，无论是去上大学还是工作留在外地，始终是奶奶念叨的对象。我媳妇第一次登门时去看望奶奶，让她那个高兴啊，握着孙媳妇的手一直夸着好，也第一次让我看到了奶奶的眼泪，至今那个场景想起来眼睛里都酸酸的。妈妈说那年冬天，奶奶一直穿着孙媳妇买的红色羊毛衫，逢人便夸孙媳妇好。当我儿子出生后，奶奶更是欢喜的很，经常拿着重孙子的照片左看看右看看，念叨着重孙子的名字，感恩着老天让她能看到重孙子的厚爱。去年，妹妹和弟弟也先后结婚，妹妹也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奶奶更是开心不已，常为我们这些子孙祷告祈福。

这么多年，村里很多老头老太太都很羡慕奶奶的子孙满堂，也羡慕奶奶和妈妈像母女般的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都是较难处理的关系，奶奶和妈妈也经历了一些不愉快，但终究融洽消除隔阂，和睦相处。我上大学之后，妈妈常帮我去看望爷爷奶奶，慢慢地就走近了很多。五年前，外婆、外公短时间的相继离去，给妈妈带来难以言表的打击，仿佛失去了归宿，妈妈也曾和我说过自己再也没有娘家之类的话，听着心酸不已。后来，爸爸常常外出打工，我们仨也离家读书、工作，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人，奶奶也一直独居，闲来无事妈妈就去看看奶奶，聊聊天、扫扫地、做做饭、洗洗衣服等等，冬天时还帮着奶奶洗澡，但凡有点好吃的也端给奶奶分享，引得左邻右舍时常夸奖，奶奶也常说自己又多了个亲闺女。偶尔问及原因，妈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孝顺是天经地义的事，外婆、外公不在了，奶奶就是自己的爹妈。如今，妈妈很少出门，即便到城里来看我们三个孩子，也只是住个三五天就要赶回家，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奶奶。看到妈妈这样对奶奶，我们仨也常常相互告诫永远不要忘记妈妈的榜样，像妈妈一样孝顺各自双亲，把孝顺之风代代传下去。

因为疫情，又一次春节没有回老家，只能给奶奶电话拜年，奶奶在电话那头依然嘱咐着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走得正行的端，好好做事，好好生活等等之类，也依然那么要强，让少惦记她，人生至此她很知足。殊不知子孙都已长大，各自有家，也已为人父母，懂得没有老何来小之道理，心里也常把奶奶来牵挂。

今年是爷爷离去的第十五个年头，翻开相册看到和爷爷奶奶的合影时，总想搞明白奶奶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挺过这十五年的，一辈子没有过过多好的日子，又是什么让奶奶天天都是乐乐呵呵地笑对人生的。也许，世间有一种伟大正是出于人生的平凡，凡夫俗子，点滴之间，敞敞亮亮、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活好自己，那就是一生的幸福，正如奶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