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集《轶风拾零》之二十四
老前后北岸印象
陈平
走进无人光顾的重建前后北岸街区,悠然想起权威部门最近颁发的《常州老城厢复兴发展三年行动计划纲要(2020—2022 年)》红头文件,其中有个“为复兴常州老城厢第一商业圈,通过实施购物中心(含中联商厦地块)改造提升、前后北岸和万博广场业态重塑、工人文化宫大会堂及广场景观优化等工程,将文化宫片区打造为常州“城市主客厅”,成为推介城市形象、承办重大商业路演活动的核心载体”的内容,不禁感慨万分。
前后北岸啊前后北岸,如今你除有一顶属于老城厢第一商业圈的“桂冠”外,就真要没一点千年古城的文化气息了?
难道这块从明、清时代就走出的杨廷鉴、吕宫、赵熊诏、庄培因四位状元和七位公卿,其中有吕宫和刘于义二位是大学士,清代全国诗坛闻名的毗陵七子中的洪亮吉、黄仲则、赵怀玉、吕星垣、徐书受五位;大画家恽南田,赵翼的“湛贻堂”和迷宫般的赵家园,状元赵熊诏读书楼“魁星阁”,“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从这里传出,“廿二史札记”也在这里写成的人文风水宝地,如今除了能去承办重大商业路演活动,而不去深研其文化之根,不去重塑城市之魂的传统文化形象了,请问,无此自信根基,咋去奢谈老城厢的复兴发展?我百思不得其解。
常言道,不认真了解一亇城市的文化之根,就等于一群败家子在骑马圈地,投的钞票再多必然事倍功半,结果只能挨后人的骂,看如今这个不伦不类的前后北岸,哪还有半点人文气息与商业氛围,这种情况还真不如当年呢。
上小学两年级时,我家居住在县学街上,常到住在前后北岸的同学们家中去做作业,所以对其原貌印象极深。
这是一条碎石子路的市内小巷,约丈余宽且东西走向,路北民房错落低矮并紧靠顾塘河。路南地势较高并牵连着大批古宅深院。那时下午放学后,我们从小营前招待所【如今的常州大酒店】马路对面一扇木门进去,先穿过别人家中间屋,随后七拐八弯溜进条黑咕隆冬小弄里。刚进去时眼前一阵发黑,稍停顿一会儿才磨糊见亮。抬头见窄长顶蓬上有个巴掌大天窗, 一缕阳光像手电又像块麻糕形状,斜贴于小弄黑黢黢墙面上,脚底是一条由方青砖铺成的长长通道。哥们叽叽喳喳,在嗡嗡回声中走到弄边一扇小门前——因小弄窄长深窦,任何声音得会发出阵阵回响。“到家了!”身材颖长,面孔白净的同学小赵,这位关系最铁的小哥们,一边对我们说一边举起肉嘟嘟拳头,埋头对木门乒乒乓乓一阵猛敲。
不一会儿,小门被打开了,一群猴精小男生,争先恐后拼了命往里涌,我抬头看见来开门的是一位小脚老婆婆。
慢点慢点,不要挤不要挤!她满脸慈祥地笑着对我们说。好不容易挤进去的我,一拐过那道阻火墙就感到天地豁然开朗;揉眼再细一看,哇,一座偌大的庭院,在阳光照耀下如同一幅美妙图画尽展眼前。一条长廊曲伸有致,宛延环绕庭院四周,中间是幢面南座北平房。廊外隔几步的小道旁,墩着一只玲珑娇小的黄扁水缸,细看这缸上下周围,都雕着如游龙戏珠般图案。出于好奇我伸出头观察缸内,见水浅清澈,漂浮着几片小荷叶,几枝细嫩荷茎上,可隐见几只如同羞答答脑袋般小花蕾,似乎也在很好奇地观察着这世界。廊外有一座小山丘,山坡上还有一座用太湖石叠起的假山,几棵梅花树在阳光下枝繁叶茂,粉红花瓣娇艳清香。坡旁有个金鱼池,边上又有几棵挂满花蕾的高大广玉兰。
三间瓦房,中间是客堂,左右为厢房。客堂屋门槛很高,房门也很高大,六扇木门上都挂副黄铜扣。这门夏天可随时拆御的,小赵哥对我介绍。细看此门上部,有许多小方窗格并且镶了云母片。门下半部木框上均刻着绪如花卉虫鸟,动物人物类图案,这些图案形象栩栩如生。客堂与厢房之间全用杉木板隔开,样子已呈古铜色。穿过客堂走出后门再往前一看:嘿!外面又是一座林荫遮蔽的偌大庭院,一幢带缕花栏杆和走廊的楼房挺立眼前。
客堂地面铺着平整结实的大方泥金砖。两厢房地面铺的是杉木地板,踏上去很结实。厢房里朝南木板墙上,有排大木框玻璃窗户,而且全可从里往外打开支撑,所以房内采光极其充足。
房屋是由多根粗壮结实圆木柱子相互支撑,因此显得异常坚固。屋里家具如挂摆,屏风,中堂香案,桌椅板凳等,大部均由款式凝重的紫檀木制作,我根本搬不动。从包浆丰润华雍气派就让人产生遐想,有些家具的中间譬如圆桌,太师椅的中间,大都有块或圆或方,形状或如瀑布或海吞,再似劲松及山峦层叠等各异大理石镶坎,用手摸摸如镜光滑还冰凉润沏。墙上,板壁,厢房内挂着众多字画,这此都是我曾祖爷写的,听说后来连民国总统徐世昌也来索取过,小赵的介绍让我似懂非懂,只记得有对长幅上的几个字“江山代……,各领……百年",毕竞才小学二年级,许多字还不认识
总之,这里的一切都能让我惊讶不已,感到耳目-新。
可小赵他们却习以为常,带领我转了一圈后在客堂间御下书包,往镶着块万马奔腾形状大理石圆桌上-惯,招呼大家坐到方凳上掏出书本,我们全定下心来做家庭作业。一做完作业 ,“下面该怎么玩” 有人马上问小赵,于是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争论,我们还是来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吧,听我瞪大眼提议。“好好!”大家立刻雀跃欢呼。我们开始放命地在这假山,金鱼池周围,还有庭园花草树木间窜来跑去,玩起大运动量游戏,看着这些到处乱窜鲜蹦活跳的孩子,小脚老婆婆根本不讨厌,还总是嬉笑着脸合不拢嘴,唯一的关照就是悄悄地说:“你们,尽量不要到后面楼上去打扰啊!”见满头大汗的我们一副不解的模样,我家太爷爷九十岁了,他当过大学教授,此刻正在后面楼上休息呢!小赵马上轻声解释,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哇!九十岁,比我们要大八十岁哩!”我们上来面面相觑,随刻肃然起敬。
玩够了,天也快黑了,我也该回家了。弄清我家所在方向,老婆婆细心对我指点,“现在你出去,穿过这条弄堂往北走到尽头,出门就连着后北岸,你回家的路就更近了!”原来这弄堂是南北贯通的。
但每次穿过这条黑弄堂,听到耳边呼刺刺的串风声与嗡嗡回音,尤其是在那盏如烛般的灯光下,周围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甚至阴森起来,脑际便萦绕起梳头大仙的故事,心里就感到吓丝丝。
据说这“梳头大仙”常出现在黑弄堂里,就像在眼前的情况-样,尤其是小孩单独走路的时,它就有可能突然出现眼前。
但此时身在此弄怕也无用,只是希望有人过来,但真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自己便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不过还会偷眼细看来者的模样;发蓬不蓬,走路腿跳不跳,特别要注意他的手里,是否拿了那把神奇莫测大木梳?这是最关键的特征。
但每次经过这里后,我的心里总很失落,因为从未遇到过这位神奇莫测,吓人巴拉的“梳头大仙”。
紧靠巷子路北边的顾塘河面较宽。在秋冬季里,河水非常清澈,向东流淌的速度也很缓慢。有时秋旱枯水河面退的利害,岸边露出白呼呼,干涸的河泥。最干涸时,人可以在上面走路,我也常常这样走。沿河岸边干涸泥巴路往东顺路-拐,不远,便可直接走到我家院子的东岸,上岸就到家了。
若反沿河岸泥路-直往回走,待人从岸上拐上路时,也仅剩小半便可走出巷子。但到了春、夏季,河水不仅浑浊,淌的也急促漫涨,将泥巴路淹掉,便无捷径可走。小巷路北中部有处光秃秃的地段没民房,所以站在路上就能见到河对面。
早先此处设过粪码头,后撤离未再造何建筑物,所以视野相对宽阔,史上著名的白云溪古渡,就在离润芝桥不远处。因为有一块石碑横在一门牌楼的上面,上书"白云古渡"四个古朴苍劲的魏碑体字.三年级转学到市附小读书后,我每天下午放学归来,总要穿过这条巷子,进巷前,须经巷囗那家印刷厂的门囗。
该印刷厂分两部分:生产车间在大马路对面,巷囗这边是仓库等。有年秋燥,此处不慎失火,熊熊大火将仓库烧的残墙垣壁。仓库斜对面有个不显眼的小门,里面曾办过卷烟厂。路过时我常伸头往里看:见不很宽敞的屋子里到处堆满麻袋,十几个年青男女工人,用简陋的手工卷烟机正在生产名叫“一枝笔”牌子的香烟。我对此点儿兴趣没有,据大人们说,这烟抽起来像燃木屑,又呛又辣又苦!所以没办多久就停产了。
后来在此办的冰棒厂给我印象最深,“企鹅牌”赤豆棒冰四分钱壹支,在国民经济最艰难时期,那大半截是由粒大饱满的红赤豆冻结而成的棒冰,咬上去又硬又香,真是既解馋又过瘾唉!
悠悠晃晃地一边走一边东瞧西望。河浜里总有摇着木橹的船只往来,而还都是些带了蓬帆,有桅杆的坚固木船。偶尔,也能见到几条小舢板划来过去。
上六年级那年深秋有天下午放学,我从小巷走过时发现,有一条像柳叶般小舢板正在河面上漂泊。清楚地看到有几只浑身漆黑,尖尖长嘴巴,扑啦扑啦摇动着宽大翅膀,还“呀呀”直叫唤的“衔鱼老鸦”{鸬鹚,即鱼鹰},栖立在又窄又小,穹形矮矮的鸟蓬船盖上。这搭在小船身背上的鸟蓬盖,又矮又窄难以栖身。但我恰恰看见在乌蓬盖底下黑洞洞的船仓囗,有一位老太婆的蓬发脑袋正在晃动。还发现几只鱼鹰栖立在一根长竹杆上。
那如澈的河里,活泼的鱼鹰们正在水里扑腾扑腾又游又追。不时将尖脑袋闷到水里,身体拉长两腿蹦直,样子既像支利箭又像架三叉戟般猛地穿入水底,与被盯上的猎物追逐不息。
若有斩获即穿出水面,奋力跳到小舢板的船舷上,一边抖落翅膀,一边伸着肿肿胀胀的长脖子,朝天嗷嗷直叫。尖尖的舢板船头上,站着一位头戴半边耳遮的破棉帽,身穿套老棉祆裤,足蹬双破高统胶鞋,胸前围着条油腻发亮帆布围兜的老人。
虽冷的青鼻涕直淌,但见他手拿枝长长的竹杆,嘴里噢噢不断吆喝,用竹杆上下挥动轰赶着鱼鹰们,逼它们不时往河里扑腾下去,这小舢板被搅的不停晃悠。见他又腾出一只手,-把将只站在船舷上伸长脖子的鱼鹰掐着脖子拎起来。然后用另手将它身子倒着轻轻朝下猛抖,或稍用力掰开它的长嘴巴,一条尾巴上下翘动,半斤左右鲜蹦活跳活鱼,便从它嘴巴里捱了出来。
那鱼“骨落”一下,顺势滑进船仓内那只大竹篓子里。随后伸臂奋力-扬,他将这只“缴械”的鱼鹰又扔进河里。
事后我才知道:这些衔鱼老鸦的长长脖子早被主人扎了根细绳子,稍大点鱼,根本进不了它的肚子里,所以它尽管伸长脖子,想将战利品占为已有,但这些卡在脖子中的鱼儿,最终也得老老实实地交给主人,自已一点点儿份没有。
见到如此诱人的场面,我的兴趣即刻浓厚,顿时如飞般背着书包甩开双腿,从碎石子路基上蹿了下来,只身朝那小舢板所在岸边狂奔而去。宁可饿了肚子站在凌冽的寒风下,也要去看着鱼鹰们下上窜掇辛劳不止,直至舢板漂远。此时天上刮起了西北风,这天,要更冷了!我才感到浑身发瑟,心里抖抖地想。未想到这是我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本市内河里,眼见鱼鹰们在捕鱼。
几年后,顾塘河越来越窄,除了夏季发洪水时还能见到原貌外,平常河水浅浅,并发腻发绿甚至发黑发臭。
出于好奇,下乡插队回城探亲的我,有次专门沿巷往西“勘查”,发现上游沿河的两岸被许多临时住房的路基填扩,所以河床变狭,除小吨物水泥船勉强航行外,其它船只再也难见到了。
水质不好,还会有鱼可捕?下乡插队笫二年的隆冬,我与几位农民摇条水泥船拐进此河,就在“意园”后岸安营扎寨,干起白天罱河泥,半夜去偷粪的勾当。后北岸属本市的中心地段,位置对此行很重要。附近大小公厕,都是咱夜里去偷袭的目标。
但没过多久,顾塘河水被抽干了,因为要“深挖洞,广积粮,不……”了;挖掉淤泥,插进一根根粗壮槽钢相互焊牢,下面辅上石子水泥,四周用砖头水泥钢筋砌成墙后再盖上厚厚的穹形水泥板,一条坚固的长长防空洞,就这样建成了。
顾溏河成人防工程。据说里面通风通电通水,各种物资一应俱全,若真打起仗,还是能坚持好几个月的。周围挂上“禁止入内”的牌子,这里是戒备森严的准军事禁区!前后北岸属禁区边缘,行人经过须小心谨慎,没事少在这里东张西望。
几十年后,改革开放了,几经变迁的此地摇身一变,成了专做小商品生意的“香港路”,前后北岸周围一下子成商家旺地。
有一天我去闲逛,发现香港路上摊位紧挨,到处人头攒动,小商品玲郎满目,看来生意很旺。我一边看一边走,市场东侧,曾是我家旧居的大院所在,现成一排排高楼。从香港路前往迎春桥方向的转弯处,是我在插队农村后来城偷粪,罱河泥的扎寨处。
正在忆往昔,崢嵘岁月稠时,忽听有人在大呼,陈平!陈平!我猛然回头一看,见路旁那个摆满各种新款打火机的摊位后面,有位面孔黑黢黢的中年汉子,正凸着将军肚,瞪眼吱嘴大喊我名。
停步眯眼细看许久,才弄清他便是几十年未谋过面的小学同学小赵哥们。早下海啦!他大大咧咧地对我说,总算赶上好时机,生意不错,赚点钱炒炒股,准备买套大房子。此言让我很奇怪,你家原先的那座大宅院呢?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大宅院?全家下放后被房管所分掉了,听他气呼呼地对我说,我目瞪口呆啥话也说不出。所幸几年后,我俩又相见时,他主动对我说,政府巳将宅院退还给我家了。此言让我听了很开心。不久,原香港路,就是现在的迎春步行街周围,低矮平房全被拆掉,而靠前后北岸路南的那片深宅古院,如今许多还是旧藐卓然,譬如赵翼旧居等等。我想,这条不起眼的小巷,还就蕴藏着江南古城数干年文化底气,倘若传存利用好,是一张钻石般城市名片,能促进城市文旅经济腾飞,倘若又搞得不伦不类,嘿嘿,小时黑弄堂的故事不仅再现,恐怕比梳头大仙的传说,更令人啼笑皆非——至于这块风水宝地的升级效果究竟如何,我想,还是让大家拭目以待吧。[改几个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