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 新散文集《轶风拾零》之二十

新散文集《轶风拾零》之二十

  鸡东坡

               陈平

细阅汪曾祺先生《人间草木》中的“四方食事——昆明菜” 这篇，就能感悟出他对生活的态度，知其作品创作的风格，舒展出优秀作家的特质；众所周知，汪曾祺先生不仅是当代最有作为的作家之一，更是位造诣很深的美食家，他热爱生活研究生活，了解生活珍惜生活，从生活细节中感悟生命的可贵，从而赞美生活，是我们景仰的典范。

譬如他在“四方食事”十三篇文章中对美食方面的详述，尤其是对吃的趣事范围很广，说是一篇中国当代民间美食指南我认为不过。

他说，中国人很会吃鸡，广东的盐焗鸡四川的怪味鸡，常熟的叫花鸡山东的炸八块，湖南的安东鸡，还有德州的扒鸡等等，他都能娓娓道来，最欣赏的还是昆明的汽锅鸡……可说是一部吃鸡大全。

中国美食蕴含高深的文化品位，涉及的知识相当广泛，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习惯取向，我便不评说，不过对养鸡的经历，我有切身感受。1970年春天，我在江南农村插队两年多了，当时因发生珍宝岛事件，国际形势非常紧张，农村生活环境更显艰苦，为了改变生活条件，争取用足政策，这天我去集镇买回8只正宗狼山草鸡仔，回来与村民家一样，白天野放在外，晚上让它们自己回到灶间歇息。

按规定，每位社员可养2只鸡，所以买8只符合半家下放人数的要求；否则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很快会被人割掉。这是个有数百人的自然村落，散养的鸡加起来数量也不少。所以一进村，随眼可见簇簇大小鸡们在村头巷尾，旮旮旯旯里埋头刨食。

我们这里农村的地势极其低洼，所以年年受淹，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非常紧张，根本沒多余的去喂养它们，所以鸡们毎天都要靠自己本事去找食养活自己，这年月啊，大家活得都很不易。但鸡们过的很乐观，在这种半饥不饱的生存条件下，相互间还常追逐打闹，母鸡们也能及时生蛋，供社员们去換点盐烟酱醋啥的。

在刨食时，它们不分彼此显得非常友好，尤其是那些公鸡，一旦发现食源，总会先咯咯地呼唤那些与之亲近的妻妾先过来享受。所以在咱家的屋前房后，常能见到一群鸡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忙得很欢。

我们是外来户但与村民相处地很好，所以鸡间也非常友好。咱家8只小鸡被一大群同伴夾裏很难分清彼此，但只要我用嘴巴“咯”地声一叫喚，鸡群中肯定会有6公2母小鸡同时回头朝我看。

夏季一到，仔鸡们都进入青春期，特征是开始換毛。

小鸡換毛时的形象实在不堪入目，小公鸡浑身上下鸡毛光脱脱，可说是丝毛不剩，它们皱着红彤彤的鸡皮，伸着细长脖子，赤裸裸地到处东张西望。有的小公鸡弓着背腰，颠着长腿撅着尖瘦屁股，带点红冠的小脑袋在脖上仅剩的那撮杂毛衬托下，显得又尖又禿，模样鬼鬼祟祟；还有的小公鸡，一边刨食一边抬头，还不时歪着脑袋瞪着小眼，仔细观察周围动静，走路姿势还不时缩起只鸡爪，并轮換着停留空间。一见到有单独寻食的异性，它们就学着老祖宗的样子，发疯般扑着翅膀奔过去跃跃欲试，一副心术不正的状态。总之小公鸡换毛形象都是流里流气、贼头贼脑，心怀叵测很不正经。

小母鸡换毛的时间很短，几天后它们的羽毛便变得柔柔贴贴，模样就显得亭亭玉立。它们文静无声，黙黙单独埋头刨食，但对那些喧嚣夸张，竭力模彷成熟的嗓子，但声音尚不洪亮的小公鸡过分亲近的举动，始终保持清醒头脑，警惕地避而远之。

有天下午，下了一阵雷雨，但很快放晴，我出门准备再去上工。忽见一位小男孩跑来对我说：哎，陈平，你家的小鸡全被淹死了！

我一听，急忙四处寻找，不久就见8只童男少女鸡全躺在屋前不远处的一洼水溏里，它们浑身僵紫一动不动，跟死掉了一样。

见状我就想，完了，完了，这些鸡全翘辨子了！于是弯腰从水溏里将僵直不动的鸡们全捞了出来，然后拎了十六只小鸡爪湿淋淋地回家随手就往灶膛里扔去，下了工再处理它们吧，8只小鸡，全有斤把重，现在我一个人在乡下，看来晚上除了生爆两只，其它也只能用盐腌起来了，我一边劳动，一边盘算如何料理它们的后事。

下工回来，先到灶间伸头往灶膛一探，也，这些小鸡居然踪影全无了，心里顿生疑惑：它们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或者便宜了……

但瞧瞧四周并无半点被动物撕咬痕迹。我一边婉惜一边出门四处寻找。忽然在不远处发现咱家鸡们的身影，原来它们被灶膛余热烘干缓过了神爬出来穿过房门洞，此时正在鲜蹦活跳满地欢奔。

此时在饥饿中煎熬的远不止人与鸡类，还有暗藏在隐秘处的老猫，黄鼠狼们，它们窥视少公少母鸡们已有多日。蟊贼垂涎欲滴的后果，是让我家2只小鸡突然失了踪。原因我当然明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在村民指点下，我赶到大队赤脚医生处取了点红药水，回家把6只童子鸡身上全涂的花里胡哨，对那只好出风头，体格也较健壮，但全身赤裸无根毫毛 的大黄公鸡身上，特意涂了好几个吓人大“王”字，以此鸡假虎威，借此吓退天敌，保护弱势群体。

还别说，当我把涂如烈焰般的鸡们放出去时，那些鸡友忽见一群赤红怪物奔来，顿时吓的咯咯直叫，撒腿扑翅，像丟了魂般四下直窜，倾刻间就跑的毫无踪影，而且在此以后的好几天里全躲得远远，根本不敢与我家鸡们正面照会。一时期，吓人的伪装让天敌产生了畏惧，所以不敢贸然侵袭，鸡们的生命暂无后顾之虑，这阶段身上的羽毛也慢慢长全，有黑有黄还有麻花色，而那只公鸡大黄，此时出落的浑身羽毛金黄，如织锦般华貴，头顶上也长出个厚肥大鮮红鸡冠，身姿昂首挺立，两翅宽厚两腿健壮，两爪尖鋭通黄有力。

尤其是在它的屁股后面长出几根朝天尾羽，极其傲慢地先翹后弧垂下且羽色綠油，呈现出狼山鸡种那羡人的“一表鸡才”。

见它那副雄赳赳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外号“长帽翁”，于是给它起了个“鸡东坡”的雅号。不料这雅号刚“册封”不久，势利眼的小母鸡立刻柔情似水地围拢在它周围，神情若小鸟依人般安逸埋头刨食，心里感到很踏实。

初秋的有天半夜，我被一阵激烈地啼叫扑打声惊醒，于是起床撑灯，披衣从房间出来，发现灶间鸡们歇息的那堆稻草上，竟然被扒的零乱不堪狼籍一片，地下尚有鸡毛与血迹混淆，心中不觉奇怪，急忙清点发现除了“鸡东坡”外，其余5只鸡正惊恐地圆睁大眼，紧拥一起让我好生纳闷，这鸡东坡怎会不见了呢，要少，也不应该是它呀！ 带着疑惑，我沿着地上滴滴血迹，一直查到自家的门洞前。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大吃一惊且满腹狐疑，究竟出现了何事，让鸡东坡……干脆打开大门一看，哇，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有只胆大妄为，饥饿难忍的黄鼠狼，趁黑窜进了我家的灶间，暗中拖住那只麻花母鸡准备施暴。惊恐的母鸡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声呼叫求援，惊动了鸡东坡，它睁眼见状顿时怒发冲冠，立刻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与来犯之敌人展开殊死博斗；利嘴啄翅膀扑，坚爪戳两腿跳，黄鼠狼被它戳的疼痛难忍，只能放下麻花母鸡向鸡东坡扑去。

鸡东坡岂能示弱？它一边跳，一边将这只黄鼠狼引出了灶间，一番斗智斗勇的结果是黄鼠狼被鸡东坡的利嘴啄瞎了一只眼，痛得只能从门洞中窜出去狼狈逃逸，那远去的血迹足可说明这场战斗的胜负。

但卫家英雄鸡东坡大黄的右腿被黄鼠狼咬伤了，不过它仍然挺立在大门前，头上那只怒放鲜红鸡冠，如将军头盔上的红缨竖着，因流血过多它感到体力有些不支正准备趴下，刚好我开门出来。

它一看见我就两翅左右摇动，双腿强支站起，嘴里还咯咯咯地大啼，仿佛在对我诉说着刚才发生的“劫鸡事件”。发现它腿上血肉模糊，我立刻抱起它沿着黑黢黢的村中土路，匆匆赶到大队赤脚医生家门口，我一边用力敲他家的门，一边大喊王医生，王医生，起来起来，快给咱家鸡东坡医伤，化多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辞。经过王医生的及时治疗，鸡东坡的腿伤很快治愈，很快回到它的妻妾群中。

也就是笫二年冬，因为我母亲的身体日渐虚弱，在农村也没好的营养条件，无奈之下，这只雄赳赳的大公鸡以忠孝不能两全的气节，成为拯救主人生命的牺牲者，享年两岁零八天。

应该说，鸡东坡的命运比起其他公鸡好，因为还在童子鸡时，它们的身体就给主人生爆掉了，因为那时的农村啊，也实在太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