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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寇阴霾罩热土

荒漠鹰 最后编辑于 2020-09-05 1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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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寇阴霾罩热土

颠簸逃难路

日本人来上海先闹“一.二八”事件,再干“八.一三”事变,哪一次,母亲皆受害尤深。日子过得久,事件变换不会少,一些具体的事,母亲讲得也就没以前清楚。只不过,打开电视机,看到日本的飞机气浪冲天皆狂轰滥炸,血肉横飞、满面的恐怖,母亲都会啧啧几声喊我快点看,一遍一遍告诉我,说,那些日本人,就那样恶赖!我都看到过,真的吓煞人!

母亲20岁那年,上海发生“八一三”事变。国军浴血会战淞沪城,八百壮士四行仓库最悲壮,到了1946年,散落的百余壮士再回到上海……而母亲,提起四行仓库只如此讲述:外公外婆带着我们逃难时,国军在苏州河北边、西藏路桥边,跟日本鬼子已经大打了起来……

外婆母亲拼命逃往乡下去。8月28日,日本鬼子狂轰滥炸上海火车站,好许多记者,在上海,也照样拍摄、记录废墟的惨状。二舅也曾告诉我,说外公,买下一份申报还是喊他念,他记得,还真念的8月28日的报!那份申报所讲的,我在上海图书馆也查到过,很清晰——

下午2时许,敌机十二架,在南站附近共投炸弹八枚,该站站台、天桥及水塔、车房被炸毁,同时在站台候车离沪难民均罹于难,死伤达六七百人……残肢头颅,触目皆是,血流成渠,泥土尽赤……

外公建造的垃圾店,真的建在火车站附近的旱桥头。假如外公外婆8月28日逃难,并且准备乘着火车逃到常州去——当然那是“假如”或“如果”这类。因为外公外婆还是有一点远见。

在上海,从1932年开始,相对稳定到五年多,外公外婆垃圾店里赚起的银洋钱,算一算,还真一大笔。除了回到常州造宅院,外婆再不肯添新家具,不准外公再摆大排场!日小赚得少,买点金首饰;日大赚得多,换一条“黄鱼”。一斤黄金那时只称16两,半斤称8两;上海银楼的金条一两称作“小黄鱼”,10两称起“大黄鱼”, 2两、3两、5两统一称“黄鱼”……外婆赚来的银元,三两五两皆换成“黄鱼”,继而请来老银匠,关进小房间,专门伪装“粗铜丝”——绕成不规则金条,真的假来假亦真,非是行家辨不清真假。这时候——

1937年的8月13日,蒋总司令的第9集团军,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在宝山路、八字桥一带响起了枪炮。远处的旱桥头,枪炮不算远,外婆除了“粗铜丝”,还有戒指项链等金货,已一股脑儿,有经验地灌进特制的布袋,绑紧腰眼头。她的银洋钱,自己塞下二三十只到时换米换饭吃,剩下的,一袋交代给外公,一袋裹进棉背再打进包袱,交代给母亲。

外公估摸这次打仗要比5年前更凶。外公由此想花点银元,钻进英租界,或者躲进法租界,好靠外国人保护。还对外婆说,日本人在上海不再惯炸弹,我们就能回到旱桥头,随即开起垃圾店!

外婆只想逃回常州去。她对大舅不放心——大舅虽然满师早已当上永丰盛的记账员,他与舅妈结婚后,新房早已设在鲁家巷东宅、二重二楼的木板上。

外公摇头“咳”口声,告诉外婆说,不瞒你,这一阵,我又买起了申报。申报总讲日本人想亡中国,打下了上海,就像顺着铁路打进总统府。我们还能逃回常州去寻事?索性逃到乡下去,我们都定心。

申报讲的话,不识字的外婆当然更不敢辩驳。外公锁起垃圾店,外婆留下破院子、破家具,一家七个人,背着牵拉着,朝西往北一齐涌进难民群。前一群人当时不算多,约莫三五百,跌跌冲冲逃到了上海郊区,两架贴着红膏药的小飞机,怪叫着,老鹰般的就朝人群中间扑。大人小孩乱跑了起来,还有趴在马路边上哭喊的。母亲说,那一次,她仰着头,只顾寻望狂飙的飞机。一架飞机离开了头顶,转个圈,朝着人堆又直扑下去,母亲也看清楚了,那个日本人,还不算太凶。

四周围,呼爹喊娘鬼哭狼嚎一大片。20岁的母亲老姑娘,越发“痴胆大”,觉得日本有副得意相,脱口还大骂:我巴望你,一头冲进黄浦江里去!两架飞机的日本人,当然听不到;他们也没扔炸弹、扫机枪,盘旋几个来回后,仍带着怪叫,飞走了。路口路边已经散满衣裳、鞋子、帽子等。母亲好像也丢失东西,想来想去的,突然间,脑子爆炸了!包袱呢?吃饭的包袱没有了!大包袱里裹着破棉背,破棉背里裹紧着的银洋钱,被抢走啦!

母亲原地转着圈,拼命喊:包袱被谁捡走啦?捡到了,求你还给我!

外婆已让大姨、小姨手拉手,站在路边等待外公和母亲。她自己,驮着小舅四处也寻外公和母亲。好像听到母亲在叫喊。拐个弯,还真看到了母亲,而且坐在路中间,两手拍着两条腿嘶喊:“这下子好了!我这下子可好了!”异常的泣。突然又面孔煞白,嘴唇皮颤抖,不再做声了。

小舅顿时吓哭了。

外婆顿时想起母亲身边的包袱!顿时又像看出母亲神经病发作!她一个急刹车,竟然非常平静地对母亲说:没找到你爹?不等母亲回答啥,夸张地,也拍大腿骂起“老棺材”:飞机没有掼炸弹,他先丢掉老婆孩子逃命去,算啥人!

母亲的脸色不分散,不知声。

外婆硬拖住母亲,拼命找到了大姨和小姨。她俩很听话,站在原地没动弹,外婆舒口气,自己决定了自己:母亲真要犯出病,她们五个人,索性回到旱桥头,一起抱等垃圾店等死!难民沿路聚得越来越多了。母亲的眼珠有一点活泛。外婆游弋在难民的中间,又找起外公。忽然母亲告诉外婆说,飞机过来前,我看到外公、二舅走在前面的。外婆“哎呀”一声喊:她顾着找外公,连到二舅都忘了!忙追问母亲,问她真的看到了二舅、外公在一起?

母亲像是没听到。活泛的目光,不知怎么又有些呆滞。

外婆暗暗叹口气。又勇敢地朝着母亲喊:随他们去,不找他们了!我们走!

母亲的神又回了些。她将三舅兜后背,喊大姨,抓紧她衣摆;外婆也背上小姨,她前你后的,一起逃进了挤拥的队伍。是死还是活,外婆已没工夫再去想,只是关注着母亲,稍有呆滞就凑过去,喊她“照应大姨别乱走”,再“叮嘱”她“看看路两边,说不定,你爹会站路边等我们”……母亲一旦提起丢失的包袱,外婆更会让她“关注”:你望路左边,我看路右边,一人看一边……

母亲青灰面色泛起了红晕。外婆定心了许多,对“老棺材”的焦急声,不知不觉又蒙起暮际。她将三舅换给母亲背,捶捶腰,又喊小姨自己走几步。

小姨没走几步路,往地下一坐,眼泪婆娑地说:我走不动了。我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外婆作势要打她。母亲连忙说,到前面村里,求个人家住一晚上吧。

外婆一听母亲没再提银元,等于离开死胡同,外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弦了,逃难的小脚,累得更像瘫痪了一般——六岁时,她长布条子脚,开始培养起“三寸金莲”。非常非常痛苦的“锻炼”受不住,外婆偷偷地放开,被发现,缠脚也就更用劲……外婆的“三寸金莲”失败了。她畸形小脚五寸七,同样的“难看”;辛亥革命鼓励“解放脚”,外婆要逃难,走路还是派不出用场。

小脚累得瘫痪了一般。外婆仍让母亲守弟妹,她自己,拐进村子一家一家寻求起住宿。村上已经住满逃难佬。那一间大院的旁边,小屋里面没人住,外婆钻进去,猪屎、猪尿的猪圈里,小猪没一条,无数的蚊子已经扑过来……

外婆的小脚灌满铅,拖一步,走一步。幸亏看到了大祠堂,遇到了,正在祠堂忙碌着的大先生。他在一一招呼上海逃难佬,也就收下了外婆一家;在大祠堂里还请大家一起喝稀粥、就咸菜。天很热,逃难佬都躺在地板上,怎么洗澡大小便,蚊子叮成啥模样,等等等,我问过母亲和大姨,她们都说记不清楚了。

外婆离开上海旱桥头、逃难到了第三天傍晚,她与母亲、大姨的模样,跟叫花子已差不多。迎面碰到那位中年人,40多岁的模样,外婆厚起脸皮仍先喊“阿哥”,接着“求求侬”,留下我们住一宿,好伐?

中年人叫刘福喜。他瞄了一眼外婆身后的孩子,没多话:你跟着我走。

刘福喜走到村子最后一排的草屋前,推开一扇柴草门,指着铺在泥地上的两张破篾席,说,昨天一家人,也从上海逃来的,就在这里过夜的。你们将就着,也住这儿住一晚上吧。转身要离开,外婆一把拖住他,摸出一块银元塞给了刘福喜,说,别嫌少,有朝一日再重谢——母亲的包袱、银元都被抢走了。外婆的包袱里,此时塞着十多块银元。

刘福喜没推辞。回身他也拎来只筲箕,里面挖了三碗米。母亲接过筲箕去塘边淘米,他拐进菜园拔了三四棵青菜;母亲去灶屋烧饭,刘妻也送来一条咸鲞鱼。

立秋夜晚已不算太热。外婆她们躺进柴屋里,蚊子猖獗前赴后继仍乱撞面孔。刘福喜让儿子捧来些艾草,在屋角落头点起了烟雾。蚊子被熏走了,外婆一家呛得也都跑到了门外。烟雾消散一大半,小姨、三舅早一一睡着。

外婆仍让母亲带着大姨、小姨躺内间,她自己,内挡着三舅,对外挡住柴屋的大门。小脚骨头的架子,她累得,都快要散落,翻个身子还无数艰难。闭上眼,耳朵竖着、脑子琢磨着,睡意也很快袭来。隔壁正屋传出了女人的喊叫声!外婆仔细听一会,简直像杀猪,而且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外婆一骨碌先坐起身,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张小泉剪刀,推推母亲醒过来,一起摆出殊死搏斗的架势。

外婆呵呵笑起了:原来他们要生孩子了。母亲也笑了。她们重新躺回了一阵,女人喊叫的痛苦声中还冒起惨烈,而且越叫越强烈。外婆把剪刀、包袱递到母亲的手里,说:我去看看就回来。你睡觉,不出门就是。

外婆看到了刘福喜的媳妇要生孩子。没有接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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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历历在目,永世不忘。
    2020-09-05 16:42:17 0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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