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

30度的天气，树荫堪堪只遮了一半的车子，坐进驾驶室，热浪劈头盖脸地袭来。匆匆和大舅妈道了再见，便发动汽车开了出去，一路目光向前，丝毫没有注意到后视镜里大舅妈在骄阳下跟随的脚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回到家里，在家人群里发个信息报了平安，自以为万事大吉，颠颠地喂我的猫去了。妈接了个电话后开始埋怨我：回来了也不跟舅舅舅妈报个平安，害他们悬了多少心。

这是我拿到驾照第八个月，在疫情稍退后的端午节里第一次跨市开车，为女儿去丹阳眼镜城配副眼镜，“顺便”瞧瞧已经七十出头的大舅舅和大舅妈。

我的童年时代，有一小部分是在丹阳的一个村庄里度过的，相传乾隆下江南时，那里曾被朝廷征用作马场，故名马场村。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英俊帅气的我爸被下放到了马场村上，认识了贤慧秀气的我妈，还有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后来，就有了我……

小时候，因为交通不便的缘故，每次从常州去丹阳，总要在绿皮火车上颠上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如果遇到火车晚点，耽搁上几十分钟是家常便饭的事。逢上春运时节更是恐怖——庄稼人大篓子里装着小猪、鸡鸭被捆成捆，扑腾着漏出的翅膀在狭窄的空间里散发出臭气，三人座的硬座上，挤挤挨挨着五六个屁股，车门挤不下就从车窗里进……巨大的铁轮碾过铁轨的声音、火车的鸣叫声、人群中传出的咒骂声、小孩子的哭闹声、猪叫声、鸡飞狗跳声……看窗口掠过的电线杆子向后退去，心里就想着：又离外婆家近了点了，她一定又“浦”好了三个鸡蛋在等我，对了，还有麦乳精！

到了丹阳，还要赶去长途汽车站，在汽车尖利的啸叫和晕车的折磨中折腾四十五分钟，才能远远看到一处浅浅的青草坡，坡上一棵熟悉的大树，沿着乡间的小路、闻着青草的香味，再走上十分钟左右吧，外婆家就到了。外婆慈祥的笑，外公挺直的背，舅舅赤着的脚，舅妈操劳的眼眉，表姐表哥堆叠得满阁楼的书，还有我大眼睛的、追着我叫姐姐的小表妹……田埂上、陇头边，我拿着大大的竹篮去给兔子拔草，不识五谷的我一通乱拔，韭菜、小麦、大蒜，但凡绿色的叶子，在我眼里统统都兔粮！村里乡亲倒也不怪罪，只是后来听说，外婆拿了鸡蛋去给人家道歉了。

时间的车轮悄悄前行，慢慢地，我们都长大了，结婚、生子，散落在不同的城市，外公外婆也从乡下搬去了城里，后来，舅舅舅妈也住来了城里，乡下，我们就极少去了。但只要有时间，大家还是会聚在一起，聊聊前行路上的快乐和烦恼。慢慢地，有些亲人走着走着，就离开了；有些亲人走着走着，银丝多了、眼睛花了。大舅妈生了几次病，身体越发弱了，却总是在我们去的时候，准备好一些水果茶点，生怕慢待了我们这群小辈。

去年清明前，表姐约我和上海的小表妹一起去扫墓，香烟腾起间，我们依次给已在黄土垄中的外公外婆磕头。大舅妈身体不好没来，表姐代着把头磕了；二舅舅身体欠佳没来，小表妹代着把头磕了；我父亲五年前因脑梗留下了后遗症，腿脚行动颇为不便，身边缺不了人，我便和女儿一起，把他们俩的头代磕了。这应该是我们家聚得最全的一次了吧，虽然，地上地下，隔了一座土堆，但思念的心总是没有改变的。

这次临时决定去丹阳，我没有通知大舅舅大舅妈，自己开车从国道走，50公里路程也不过一个小时而已。舅舅舅妈早已从乡下搬来了城里，住的也是外公外婆以前曾经住过的楼房。见舅舅舅妈身体还好，坐了一会儿就回了（现在的交通真的便利，所谓的“海内存亲戚，天涯若比邻”，一辆小车就能实现了）。舅妈送我到车前，跟我道别。遵循着驾校教练“向前看、向远看”的教导，我没有看后视镜一眼，没想到，后视镜里，舅妈在追着我的车，默默地目送。

时间向前，亲情不曾后退；车轮向前，关怀不曾后退；目光向前，满载感恩和思念。

向前、向远，也需向后关注一眼。后视镜里的一眼，情深，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