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鄤狱中唱和苏轼考论:文化传承精神相通
生活在不同朝代的人是不可能见面的,但是却可以因为某些原因产生精神上的紧密联系,敬仰之情终生不渝。如明代翰林院庶吉士郑鄤对宋代的伟大人物苏轼的情感就是如此,这种情感最集中体现在郑鄤狱中频繁唱和苏东坡的诗作中,这是一个有着不同寻常意义的文化和精神现象。
一 绝无仅有的频繁唱和
1. 对苏诗的频繁唱和是郑鄤诗作的一大特色,笔者才疏学浅,综观明清文人,如此频繁地唱和苏轼的绝无仅有。究其原因,郑鄤自己作了最好的注解:“古今人何必不相及也!”这句话出自他的诗作《东坡海外云……》:
东坡海外云:“与过子如枯禅相对,有韵必令过和之。”予锦衣狱中,独珏从,粗学诗,有佳句亦为欣然。古今人何必不相及也!案有余纸,遂为书之
经忧皆绝境,小适未开襟。强作冰魂健,无如霜鬓侵。
亲朋眞隔世,父子自同心。始识东坡老,枯禅海外吟。[1]
当然,一个小人物雷生与郑鄤的偶然相遇,使得郑鄤反复唱和苏轼有了十分便利的条件:
余移锦衣卫狱,同舍雷生应元,起家文学,携有苏集。时宰方谋亟杀余,无片纸出入,幸从雷生借观,不减东坡海外借得陶柳诗也。[2]
这个雷生名善长,字应元,在狱中以师礼事郑鄤,出狱以后,还带着其他生员到狱中向郑鄤请教学问,郑鄤有诗记载:
黄焕如、萧心写、路心巌、张振藻、雷善长俱京庠生,问字赋赠
霜气凄凄夜漏余,此中还有夏侯书。
山川西北留英骏,天地东南媿腐樗。
五六人羣怀浴咏,三千儒术看簪裾。
他年得老匡庐社,珍重门生舁箯舆。[3]
雷生与郑鄤在狱中有一次深夜的对话,郑鄤的话中凸显了他的骨鲠个性:
有同系京学雷生,夜隔窗语:“外传汹汹,先生盍自爲计?”余曰:“吾死且诉高皇帝,听盆死我耳,奈何自死乎?”生问所需, 曰:“渴甚。”则以冰两片从牖间入,犹恐冰声爲狱卒闻之。[4]
2 . 郑鄤唱和苏轼诗作的数字统计
笔者对郑鄤《前后狱中草》写及苏轼的诗作进行了分类统计。
其一,对苏诗依韵唱和的诗作共5首。分别为《和东坡狱中诗》二首;《雪后和东坡韵》二首;《次韵东坡悼朝云诗》。
其二,全部诗句都是对苏轼的吟咏有3首,《东坡也是可怜人》《东坡生日》《东坡海外云》《又叠前韵教珏儿》。
其三,读苏轼回文诗以后的戏作3首,《选苏诗至回文绝句三首》。
其四,对苏轼的人事关系类比,诗文或小序中直接写到“东坡”“坡公”等文字或句子,这样的诗作共6首,这里就不列诗名了。
其五,对苏轼其人其事借语用典的诗句就更多了,不列数目。
二 郑鄤在狱中频繁唱和苏轼的原因
1 . 郑鄤对苏轼的人品、学问、为官政绩都十分崇拜,早就把东坡作为自己的学习榜样。
郑鄤在《选苏东坡诗序》中,对苏轼的风度、才学、诗作等方面,表达高度的敬仰,称其可以为“百世之师”:
想见先生风度,大都有拙重而无轻儇,有方峭而无圆滑,非独才大无不可,其于诗道亦杜陵嫡派也。至海外诸作,清深高妙,逈然绝尘,追和渊明,彷彿故似。而终于南还,梦中“惟有不贪宝,凛然照尘寰”之句,廉顽立懦,斯以爲百世之师也与![5]
郑鄤称苏轼在诗作上属于杜甫的嫡系一派,对其诗作给与极高的评价:
读东坡诗
大苏诗格胜,廻薄驱长风。渊泉随地出,孤鹤摩天空。
有时拈梵谛,偶作诙谐雄。不数三赋重,况复余子同。
何必经葱肆,才大天所穷。流离海天外,垂死语益工。
追和渊明诗,千载企此翁。安得一尊酒,常置五柳中。
承明曾几日,流寓如飘蓬。长揖金华彦,耐与山鬼逢。
不以彼易此,所以为坡公。[6]
在《考定苏文忠公年谱》中,郑鄤则通过点评的方式,对苏轼的政治品格和治理地方的政绩以及人际关系等方面加以赞扬。苏轼治理密州时反对施行不利于民生的“手实法”,郑鄤评曰:“到处经济。”苏轼既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也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并与之争论,郑鄤评曰:“前不附荆,后不附温,所以千古。”
2. 郑鄤入狱以后,遭遇到和苏轼同样的牢狱之灾、困厄体验,更容易和苏轼进行古今人之间的心灵沟通。
郑鄤在狱中想起苏轼的生日,写了一首诗,诗题颇长:
十二月十九日,东坡先生生日也,且丙子为先生生年。此中忽忽,如坡所云“稍为狱吏侵者”。至丙子王正三日,乃作此诗[7]
这是郑鄤在狱中写到苏轼的第一首诗。入狱不久,便有了“稍为狱吏侵者”的同样体验,当然也赞扬苏轼的品格会光耀千秋,诗句如“今年岁又逢丙子,如公甲子当几廵。当时媚子风雨尽,我公生气犹频申。身命磨蝎何足异,箕风斗口日者论。”
苏轼当时有性命之忧,而终于能够脱险,虽屡遭贬斥,历经万苦,然而他终究名垂青史、流芳千古。而迫害他的人遭到后世的唾弃。
郑鄤的遭遇则更为悲惨,受尽酷刑,磔死西曹,身后被人诟病。然而历史终究还他清白,而迫害他的人又何在呢?温体仁在《明史》被列入奸臣传,传记中写到他迫害郑鄤之事。诬陷他“奸媳”并做伪证,当时受到崇祯帝表扬的武进籍小人许曦今又何在呢?
3. 郑鄤和苏轼精神具有某些内在联系,如刚介的个性,相似的文学观念。
陈继儒称郑鄤“刚介之性情,英特之风格”类似苏轼,绝非虚夸之词,他们之间有较深的交往。苏州丝质工人抗击税璫的领袖葛成被关押十年释放出来,去陈继儒那儿讲述了他的故事。陈继儒约郑鄤去见葛成,对话以后,郑鄤写成《题葛成册页》一文,文章末尾特别写了葛成的期望:
成拱手曰:“命之矣。虽然,吾愿此忠义之脉,常留于荐绅先生,而不见于闾里,则吾侪小人幸甚。”余媿其言,遂书之,以告凡爲荐绅先生者。[8]
这是郑鄤借葛成的话,对只顾自身利益而不顾国计民生的官员们进行讽劝。
又如郑鄤不顾常州知府曾樱所请,婉拒为卸任的苏松兵备道作序。其后四年只是常州司理的刘兴秀带领僚属,请郑鄤为即将卸任的常镇兵备道周龙符作序,郑鄤却欣然命笔。虽然郑鄤和曾樱有交情,他却不愿丧失政治立场。在《送周龙符廉宪荆襄序》中郑鄤这样写道:
犹记甲子春,郡侯(指曾樱)以苏松宪使之章相属,鄤耻其非类,婉谢之,自此遂戒笔墨,亦越四年所矣。如公则怀声集气,其敢后诸?[9]
以上是政治个性方面郑鄤与苏轼的相似,下面则是文学方面。
在学诗之法上,郑鄤赞同苏轼所说,他写道:“乃知东坡所云,当熟读《国风》与《离骚》者,此入门正说也。”
在作文之法上,苏轼曾说:“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 ,又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 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10]
郑鄤则表述了相近的观点。
文之单微不过一线,得此一线,则千变万化可以随手而出。如黄河之水 天上来,万里一源。又如昆仑为山之庐,千嶂一脉。其间起伏开阖,皆有自然而然之妙。长公所云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也。[11]
郑鄤还批评了对“意”与“言”关系的看法方面,与苏轼相反的论点:
东坡云:“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后人欲易其语,以“言止而意不尽者爲至”,东坡之见岂遂不及此哉?[12]
三 郑鄤唱和苏轼的意义
1. 排遣寂寞。
郑鄤在狱中生活的困苦程度更甚于苏轼。苏轼在儋州尚能自由行动,再加上他超强的人际关系能力,处处皆有朋友。而郑鄤只能居于牢狱之中,而且风瘫不能行走,读书、思考、吟诗是他仅能进行的日常活动。他孜孜不倦地唱和苏轼,几乎凡事皆能联想苏轼。在儋州苏轼和儿子苏过和诗,郑鄤也教儿子郑珏学诗,与其唱和。通过唱和苏轼来排遣寂寞是一个绝妙的方法,所以从卷十五至卷十八,每卷皆有写到苏轼的诗句。
2. 郑鄤通过唱和苏轼,增强了应对困厄的精神力量。
如果仅仅把这看作这是郑鄤在狱中排遣寂寞,显然是不够的。因为郑鄤早在天启二年时就有写到苏轼的诗作,他在贬谪回家的途中,就写到定州雪浪石和苏轼所植之老槐树:
定州雪浪石,文理可爱,东坡凿石为莲花盆盛之。旁有老槐,亦坡手植,盖五百馀年物矣
徘徊一片石,珍重百年思。信道風流事,多傳放逐時。
雪飛寒月浸,浪捲碧雲遲。落落蓮花坐,清音老樹知。[13]
崇祯七年游杭州有《虎跑寺观泉和东坡韵》:
虎跑寺观泉和东坡韵
松里梅芳满径香,寒云欲雪万峯凉。
泉流虎迹风轩静,山作龙蟠云树长。
岂有六通摧异类,自然一滴遍诸方。
谁将五浊成甘露,珍重禅人仔细尝。[14]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凡与苏轼有关之事与物,郑鄤皆会联想,形之笔墨。
所以,郑鄤在狱中频繁唱和苏轼,可以看作是从苏轼那儿获取战胜困厄的精神力量。苏轼这样的“百世之师”都有如此遭遇,而且能在乌台诗案中,以及后来连续不断的贬谪中保持自己的本性,处处皆有友谊,处处可得安乐。作为苏轼的忠实崇拜者,郑鄤为什么不能学习这种“苏轼精神”呢?
3. 频繁唱和苏轼,是郑鄤在狱中对苏轼的学术研究活动。
郑鄤撰写了《考定苏文忠公年谱》,以弥补王五羊所撰《苏东坡年谱》之不足,王谱没有选用《东坡志林》和别集的内容,郑鄤进行了大量补充,目的在于以具体事例彰显苏轼的人格魅力。2012年北京某公司拍卖近代藏书家苏继庼先生收藏的清代手抄本《考定苏文忠公年谱》,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为之写序。郑鄤所撰考定谱在清代被人抄传,显示出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郑鄤亦通过其诗作,对苏轼的诗进行了学术评论。现代人编纂的《明人诗话》之中的“郑鄤诗话”,选入了郑鄤评苏诗的两首诗作,分别是《读东坡诗》和《又叠前韵教珏儿》。前一首诗已载,后一首诗如下:
又叠前韵教珏儿
坡仙有诗教,离骚与国风。若言非关学,珠隐光将空。
若言非关才,龙泉谁为雄。初盛与中晚,一朝犹不同。
寒廀与轻俗,咄咄几乎穷。所以作者徒,苦心未必工。
三百篇之遗,独有杜陵翁。晚年勤追和,欲往柴桑中。
尚矣愚公愚,犹疑麻与蓬。独有春梦婆,愿与长相逢。[15]
四 透过郑鄤唱和苏轼看社会与人性
郑鄤在狱中频繁唱和苏轼是一种文化现象,透过文化现象,可以看出社会现象的某些本质。
1. 历史上忠奸斗争始终不绝,这是人性不同的必然体现。而忠贞之士蒙受冤屈之事,屡见不鲜。但这和政治是否清明、社会是否安定关系很大。
苏轼处于王安石变法之时, 新旧两派斗争非常激烈。苏轼反对变法,而且在诗句中反应出来,给小人有可趁之际,真凭实据俱在,从而陷入乌台诗案。郑鄤则处于明王朝的严重危机之际,中原农民军烈焰正旺,辽东清军虎视眈眈。正直的官员们希望朝廷改弦更张,挽救危亡。而受到崇祯帝恩宠的温体仁无视社稷安危,专事揽权固宠,排斥异己。郑鄤面对危局,信口信心,狂直无讳,走他的建言报国之路。所以遭到温体仁的嫉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2. 帝制时代,皇帝一言九鼎,大臣的死活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法制不敌皇权,帝制时代,必然如此。
宋神宗以为进行变法,天下可立致富强,苏轼反对变法,对神宗来说是很难容忍。苏轼在《再上皇帝书》[16]中甚至直接批评了神宗。如果不是太后回忆往事,说苏轼兄弟由先帝选拔,留给子孙任用,否则的话,苏轼能否保住性命就很难说。
明思宗其实明知郑鄤杖母缺乏证据,而奸污童养媳致死更是天方夜谭,他置法律于不顾,执意要处郑鄤重刑,目的是为了打击以黄道周为代表的言官,他认为他们妨碍了他的治国方略。君臣矛盾斗争尖锐的局面下,郑鄤成了牺牲的供品。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以帝王的个人好恶为转移。崇祯帝处死郑鄤,不仅不能团结群臣共赴国难,反而使得官场更加分崩离析,再过五年,大明王朝就灰飞烟灭了。
就看大宋,在苏轼死后一段时间,官场积弊难除。宋徽宗有艺术才华,无治国之能,禅位钦宗。金人南下,皇帝父子被掳,宋室南渡,失去半壁江山。
3 . 光辉的思想和卓越的文艺作品,定会万古流传。苏轼死后,他的文学作品被禁止传播。而结果恰恰相反,苏轼的高尚品格和脍炙人口的诗句,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正如郑鄤所写:“乃知坡公须眉朗然照人,千古上下,恍恍如对后之览者。”[17]
郑鄤当然不能和苏轼相提并论,但是他在晚明文坛应有一席之地。至清乾隆年间,他的诗文集被列入禁毁。直到民国廿一年才有郑族刻印的完整《峚阳全集》出版,分送一些图书馆。而现今则进入了《四库禁毁书丛刊》的集部第126册,也算历经波折而后有了归宿。
注释:
[1] 郑鄤:《东坡海外云》,见《峚阳草堂诗集》卷十六,页6-7。
[2] 郑鄤:《考定苏文忠公年谱》,见《峚阳草堂文集》卷十五,页1。
[3] 郑鄤:《赠京庠生问字》,见《峚阳草堂诗集》卷十七,页12。
[4] 郑鄤:《选丁丑房正序》,见《峚阳草堂文集》卷七,页33。
[5] 郑鄤:《选苏东坡诗序》,见《峚阳草堂文集》卷四,页19。
[6] 郑鄤:《读东坡诗》见《峚阳草堂诗集》卷十六,页5。
[7] 郑鄤:《东坡生日》,见《峚阳草堂诗集》卷十五,页4。
[8] 郑鄤:《题葛成册页》,见《峚阳草堂文集》卷九,页14-15。
[9] 郑鄤:《送周龙符廉宪荆襄序》,见《峚阳草堂文集》卷六,页21。
[10] 苏轼:《论文》,见《苏轼集》卷一百(钦定四库全书)。
[11] 郑鄤:《明文稿汇选序·许之逊》,见《峚阳草堂文集》卷七,页16。
[12] 郑鄤:《峚阳草堂文集》卷七,见《明文稿汇选序·唐荆川》页2。
[13] 郑鄤:《定州雪浪石》,见《峚阳草堂诗集》卷一,页4。
[14] 郑鄤:《虎跑寺观泉和东坡韵》,见《峚阳草堂诗集》卷十二,页12。
[15] 郑鄤:《又叠前韵教珏儿》,见《峚阳草堂诗集》卷十六,页6。
[16] 苏轼:《再上皇帝书》,见《东坡全集》卷五十一(钦定四库全书)。
[17] 郑鄤:《考定苏文忠公年谱》,见《峚阳草堂文集》卷十五,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