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回评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第四幕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红楼梦》回回评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第四幕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中国学文化卷文学册《红楼梦》篇

  安  文

第四幕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红楼梦》里有翻不完的人生密码——作家白先勇

宝玉看完金锁，突闻香味，大概是宝钗吃的冷香丸香气。宝玉也要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药也是混吃的？”话犹未了，黛玉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钗笑道：“这话怎么说？”这对话，两人性格鲜明对比，黛玉为人率真，有话就说，不藏着掖着。而宝钗语言中看出心机之深，凭她的明，本就知黛玉语中含义，却装不明白。黛玉率直又不失聪明，善察言观色，言语间就已知薛宝钗假惺惺，装不明白，明知我心里不爽，有些吃醋，还打破砂锅问到底，故意挖坑让我跳。于是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把宝钗怼得哑口无言。此时宝玉只傻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所措。为缓解尴尬局面，宝玉转移话题，见黛玉外罩大红羽缎对衿褂子，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二爷，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说：“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没等宝玉说完，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这是奚落宝玉，两人其实在斗气，宝黛之间青梅竹马，这种感情外人无法融入，宝钗根本无法替代。越亲越斗，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虽从小打到大，但彼此感情无法撼动。有时人世间要证明独特感情非常奇特，宝玉跟黛玉拌嘴打闹，可见宝钗反而拘谨有礼，所以黛玉可甩脸给宝玉，爱恨情仇总是交织的，无法剥离。宝玉立刻辩解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

黛玉来看宝钗，看到宝玉也在，还你侬我侬的聊天，心里有些醋意，所以讽刺挖苦。一个青春期男孩和两个女孩在一起，各展心机。宝玉最大悲剧在于“共情”，对每女孩都真挚情深。而黛玉最大悲剧在于“情情”，对爱特别纯真专一，和宝玉爱情不要说第三者，第三种空气或水都不允许掺杂，尤其反感宝玉喜欢她，又喜欢另一个什么人，她将这种人定义为感情不专一的渣男，应受道德谴责。可宝玉这十三四岁的男孩，有一种奇怪的寂寞，这种寂寞使他希望身边每位女孩都快快乐乐。可惜的是，他给这个人带来快乐时，另一个人就不快乐了，他不知所措，不知怎么解决，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于是，“共情”与“情情”的矛盾不免始终充满整个宝黛爱情。

宝玉奶妈李嬷嬷说：“雪下大了，在姨太太这多玩会吧。”薛姨妈亲摆几样精致茶点。还取了些卤的鹅掌给他们下酒。我在扬州呆过，就知道鹅掌这淮扬名菜肯定让宝黛大快朵颐。宝玉喝了两杯，李嬷嬷唠叨起来，不让薛姨妈给宝玉倒酒，宝玉厌烦起来，薛姨妈看出端倪，说：“老货，你不要管，外面有为你预备的酒，出去喝酒吧，即使老太太怪罪，也有我承担，你不必多管闲事。”宝玉拿起酒喝，薛姨妈拦住说：“不可喝冷酒，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玉说：“没问题的，平常我都喜喝冷酒的。”宝钗笑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热吃下去，发散快；冷吃下去，凝结在内。用五脏去暖，岂不受害？往后不要再吃冷酒了。”宝玉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命人热酒。扬州美食并未让扬州人黛玉开心，她心里不是滋味，嗑着瓜子，冷眼观看。在宝钗之前，她在宝玉心中独一无二，只有她能劝阻宝玉，现在多出位宝姐姐，让她心烦意乱，从表情描写就可读出一二。“可巧黛玉丫鬟雪雁给她送手炉。”黛玉身边有两位丫鬟，一位是她进贾府的时候，从家中带来的雪雁，另一位是贾母给她的贴身丫鬟紫鹃。紫鹃大黛玉两岁，做事谨慎，跟黛玉成无话不谈的闺蜜，很贴心照顾黛玉。下雪了，怕黛玉冷，就让雪雁送手炉。黛玉抓住这个机会说：“谁叫你送来的？那里就冷死我了！” “也亏你倒听紫鹃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其实话中有话，指桑骂槐奚落玉钗的一唱一和。宝玉也听出话中意，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笑了两声。说笑间，宝玉三杯下肚，宝玉奶妈看宝玉脸泛红，又上来劝阻。宝玉此时心甜意洽，李嬷嬷又扫他的兴，还搬出贾政来威胁。黛玉此时为宝玉解围说：“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就说在姨妈这。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李嬷嬷脸面过不去，哭笑不得说：“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宝钗见此景，轻拧黛玉腮，说：“这颦丫头，真的是让人又爱又恨。”李嬷嬷被怼得无言以对，气急败坏离开，薛姨妈让宝玉又喝一杯，就命丫鬟收起酒杯。宝玉喝了点粥，吃了几口菜，酒足饭饱，沏茶来喝。薛姨妈见宝玉酒醒方放心。

略坐一会，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乜斜倦眼”，用得太好，二层意思，一是困倦了，根本没把黛玉酸醋气话放心上，事情过去了；二是说今天尽兴，该回家了，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更深意思是指两人生命融为一体。反复读好多次，才读出“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是多么扣人心弦。这是最美的爱情表白，用平淡无奇的文字，表达深情情话，太唯美，太震撼，又接地气。想想我们有生之年，有几人会跟你讲这句话？也许是去看电影去吃饭；也许是生命已到尽头，要走我就同你一起走。没有缠绵，没有海枯石烂，没有感天动地，只有一句简单的话——“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读到最后，发现整部小说写得最好的还是宝玉。宝玉深情永远都是真的，他就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醉了，糊里糊涂，还跟黛玉说：“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这种一语双关，扣人心弦的话。所有怄气的话立刻烟消云散，忘得一干二净。

瞧黛玉，起身说：“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一口一个“咱们”，他俩同住贾母处，贾母吃饭都要他俩相陪，如果俩人同时消失了，一定会兴师动众，派许多主仆奴才去找。所以黛玉也心知肚明，下着雪，天气又暗了下来，外出的时间也很长了，为了让老太太安心，该回去了，合理合情。宝玉命小丫头帮他戴斗笠。丫头笨手笨脚，没戴好，黛玉说：“啰嗦什么，过来，我瞧罢。”宝玉凑到黛玉身旁，“黛玉用手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上，将那一朵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这地方细读非常感人，一句话不讲，却发现相爱的人遇到挫折，马上就会帮助解决，再小的事也用心去做。这种肌肤和心府之亲，这种细腻深情，粗心读者往往看不出；情到深处，斗过气后立刻还会照顾对方，同时也只有她知道怎样去照顾这个人。生命里有一些纠缠的东西不是语言，更不是外人可听到、看到的，而是在很小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小到轻如鸿毛、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