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运读缘
安 文
作为读书人,自然乐见世界读书日,中国全民阅读周。书之于人,不一定都有黄金屋、颜如玉什么的,但如果命运眷顾你,那运一定在书中,就看你能否通过读书与其结缘罢了。
1910年,还非大学者的胡适参加庚子赔款留美考试。考试分两场,第一场考国文英文,及格者才允许参加第二场(包括高等代数、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平面几何等各门课程)。国文试题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说”,胡适觉得这个题目不好写,就根据自己兴趣,做了一篇考据“规““矩”的短文,开头说:“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规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接着,胡适以《周髀算经》为例,说明当时还不知道用规作圆;又说《论语》中有“不逾矩”之说,但却没提到“规”,说明“规”的出现晚于“矩”。胡适自谦说自己的考据完全是异想天开,但没想到,改卷子的老师也有考据癖,给了满分100分。胡适英语只考了60,因国文分数高,平均分达线了,这才有机会参加第二场考试,最终录取,胡适命运由此改变。我们可以说,胡适运气好,碰到一个喜欢考据的阅卷老师,所以才得了满分。但换个角度看,倘若胡适没在家乡接受了九年私塾教育,读了无数书,打下深厚国学基础,他能在考场上写出一篇扎实的考据文章吗?没有九年的乡下苦读,没有扎实的国学功底,即便碰上一个有考据癖的老师,胡适国文能得满分吗?这样的好运貌似偶然,实则必然。当人们全力以赴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总会遇上这种令人惊喜的好运。
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幼时家境贫寒,小学毕业被迫辍学。经过几年自学,学业有了很大长进,便当了私塾老师。一个偶然机会,在学生家里看到十四箱书胡乱堆放在废弃空房里。一打听才知这是学生祖父生前所藏。祖父去世,后代中没做学问的,书就堆在这里不见天日了。看到王力恋恋不舍,学生家长慷慨说:“你想读,就干脆搬回去吧,放在这里,迟早也会被虫蛀了。”王力大喜过望,将书搬回家。为尽快读完这十四箱书,王力索性将教职辞了,专心苦读。不久,朋友资助,王力得以去上海南方大学深造,只读了两年因故辍学。1926年,清华国学院招收研究生,报考者须具备以下三条件之一:一、大学毕业生;二、曾在中学任教五年的教员;三、从名师研究有心得者。前两个条件王力不具备,第三条勉强符合,曾就读于国民大学,章太炎是该校校长。章虽非王力业师,但是校长,作为该校学生的王力师从于他也说得过去。王力以此获得考试资格。那次考题十分艰深而奇特,被后人称为“一次特别的入学考试”,全部试题要回答四个“100”:100个古人名,写出每个人所处的朝代和主要著述;100个古地名,答出各地的今地名;100部书名,答出各部书的作者是谁;100句诗词,回答各出自哪首诗或词。由于王力对那意外得来的14箱书下过苦功,完满回答了四个“100”,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那年清华国学院共录取32名研究生,王力名列第26。王力高小毕业,同场竞技的大多是本科生,取胜资本就是那14箱书。也许你会说王力运气好,遇到一位好家长,将家中的14箱书慷慨送给了他,但如不是一位求知如渴的书生,即便看到那14箱书,恐怕也会漠然置之,不闻不问。如果不嗜书如命,眼中不会流露出如饥似渴的愿望,对方也许会忽略,也就不会慷慨相赠了。其实,即便对方送给他14箱书,如没有耽溺其中,用心苦读,那么,关键时刻,这14箱书也不会发生作用的。在他为读14箱书而辞去教职之际,埋伏远处的“好运”就与他结缘,随时准备降临了。一直努力的人,喜从天降的事会以不可想象的方式出现。
1924年5月,聂绀弩到广州,经友人推荐,去考黄埔军校。当时,黄埔军校二期学员招生工作已结束。在友人力荐下,校方答应可给聂绀弩一个考试机会。广州到黄埔要坐几小时小火轮。聂绀弩乘坐时,出于平时喜阅书报习惯,随手买了一份《向导》翻阅。杂志第一篇文章是《试述中国之乱源》,文章认为,中国积贫积弱、混乱落后的罪魁祸首是军阀和帝国主义,只有消灭它们,中国才能摆脱贫困,走向富强。那时,聂绀弩对帝国主义概念还不甚了了,经过一番思考,他基本认同这篇文章的观点。一篇长文读罢,黄埔也到了。歇息一晚,翌日清晨,聂绀弩准时来到为他一人特设的特殊考场,考官准备了两张试卷,一张数学,一张语文(只考一篇作文)。考官说,数学可考可不考,语文必考。聂绀弩本不擅数学,当即决定放弃数学,只做作文。接过试卷,心中不免紧张,打开试卷,简直不敢相信,原来作文题就是《试述中国之乱源》。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聂绀弩心中石头落地,遂把昨天看到的同题作文所引发的思考略加整理,再引用了一些古典诗句点缀其间,一篇观点鲜明,文辞流畅华美的文章完成了。文章理所当然获高分,聂绀弩也顺利被黄埔军校录取。这确实是运气好,碰巧了。但如果聂绀弩没爱读书报习惯,乘坐小火轮那段时间也许会选择闲聊、发呆、睡大觉;如没有好学深思的习惯,即便买了那本杂志,看了那篇文章,恐怕也是匆匆浏览,毫无印象。那第二天看到同题作文,也只能跌足长叹,后悔不已。所以,你必须是个有心人,然后,好运才会突然到来,让你喜不自禁。
丁文江赴日留学时年方18,和好友李祖鸿同住神田区一个下宿屋。那段时间,常和一帮年轻人同窗共读,谈政治、写文章、办报纸,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不久,日俄战争爆发,受政治刺激,一些中国留学生终日开会,谈政治却不读书了。恰好吴稚晖从英国来函,鼓动在日留学生去英国读书。丁文江受此启发,萌生赴英读书念头,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好友李祖鸿、庄文亚,三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当机立断去英国。当时三人的经济状况都不好,加起来总资产不过一千七八百元,买船票后,每人兜里只剩十多个金镑。国难方殷,前途未测,经济上又十分困窘,三位年轻人却毫不犹豫决定从“日出”扶桑之国漂洋过海远赴“日不落”帝国。靠什么?是百折不回的信念和移山蹈海的决心。钱钟书曾说,年轻人20岁不狂是没出息的。所谓“狂”,在我看来,就是为了理想拔腿就走的潇洒;就是开创未来舍我其谁的气概;就是攀越高山如履平地的豪迈。怀揣十几个金镑义无反顾奔赴异国他乡的丁文江和他的两位同学,就具备了这种“狂”。年少轻狂,应该是这样的。本来,靠兜里十几金镑,三位年轻人是无法赶到吴稚晖所在爱丁堡的。好在上船后,在一位方姓福建人引领下,中途去了新加坡,并拜访了客居那里的康有为。康欣赏三位年轻人的勇气,但也担心他们的处境,慷慨赠送十几金镑,并托他们带信给英国的女婿。船抵伦敦后,他们将信寄给了康女婿,后者同样被他们的求学精神感动,给他们电汇了20金镑。翁婿两人的帮助让丁文江三人度过了难关。1936年,中国矿山工程泰斗丁文江因下井测量煤矿,晚上煤气中毒,终不治身亡,年仅49岁。在日留学期间,丁文江抄录西乡隆盛的诗句以明己志:“男儿壮志出乡关,学业不成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哥哥丁文涛感慨:“其志早定于三十年之前”。
我们不必感慨丁文江三人运气好遇到了“贵人”,要相信,只要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的“贵人”也会在我们生命中出现。
1918年夏天,萧公权从青年会中学毕业,同年考入清华学校高等科三年级。那年报考的都是大学的一二年级学生。萧公权以中学毕生的身份报考且被录取实属不易。萧公权说:那年能被录取,“应该感谢中学的几位老师”,分别是国文老师叶楚伧,英文老师程万里,数学老师何挺然。萧公权说:“他们所教课程的内容好像是为我所投考清华的预备。”何先生教中级代数时,一再要求学生“活用脑筋”,看到习题首先认真分析,决定了解答的途径或方法后再动笔做,否则盲目去做,可能白费功夫。那年清华代数题目出题者是海宴士(Heinz),所出十道中级代数题,有两题是不可解的。萧公权拿到试卷,先把十道题认真看了一遍,确定两道题不可解,就全力以赴其他八道题,规定的两小时不到便完卷。其他同学在那两道题耗时太多,其他题目不及完成。英文题目是把一首诗改写成散文。萧公权读六年级时候,程老师就要求他们做“改写”的作业,这道题对萧公权来说就驾轻就熟了。其他很多同学不了解“改写”(paraphrase)的意思,这道题只得零分。国文题目更巧了。六年级最后一堂作文课,叶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和清华试卷的作文题目一样。那次作文,很多不成熟之处,叶老师都做了修改,萧公权也牢记在心。于是,萧公权只凭记忆把经老师修改、润色过的作文誊写在试卷上即可。于是,他这篇作文,不但“如出宿构”,而且“文不加点”。萧公权中学时就是优等生,对老师每一句话每一道作业他都认真对待,所以考试中才会完全按老师要求去做。如中学时敷衍了事,即使遇到同样考题,恐怕也会束手无策。所以,我们不必羡慕他的“好运”,我们要做的是像他那样认真,无论在人生哪个阶段,无论学习的是哪门课程。
读大学后,何炳棣决定培养自修习惯,学习课程以外的有用知识和自我培训。一年暑假,他和父亲偶然聊天,父亲说:“你初中毕业那年利用暑假曾用功读过《史记》一二十篇列传。今后是不是应该读点英国‘太史公’?英国有没有类似‘太史公’这样的大史学家?”何炳棣答:“英国最有名的史学家是十八世纪的吉朋,他的不朽巨著是《罗马帝国衰亡史》。”何炳棣原本想大学毕业后再啃吉朋这部巨著,经父亲提醒,他索性决定大二就利用课余时间攻读这部大著。由于历史知识欠缺,外语程度不够,何炳棣攻读这部大著可谓吃尽苦头,但却获益甚多,他说:“吉朋那种对人性具有深刻了解、富于哲理的观察论断,绚丽堂皇、铿锵典雅而又略含讽刺的词章短语,偶或不易真懂;可是,凡能真懂的卓思妙句却对我七年后的中美庚款考试发生出乎意料的积极作用。”何炳棣参加的是第六届留美考试。《史学方法》那门课,第二大题是在西洋史学的三大名著中选一部加以评估。三部中的两部何炳棣并不熟悉,但吉朋《罗马帝国衰亡史》何炳棣在大二期间已精读数遍,可能是唯一读过这部大著的考生。他知道此书最精彩之处就在开头十几章,尤其是头三章,综合描述了罗马帝国全盛时期的版图、军事、政制、首都和地方的关系、民族政策、社会、经济、文化、宗教信仰,分析、阐述了罗马长达几十年全盛的各种因素;另外,第十五章,专谈早期基督教屡受压制而终战胜各种势力成为国教的过程与原因,也是全书精华所在。因为对这部书了如指掌,何炳棣答题时驾轻就熟,一挥而就,且把全书中最精彩的一段话一字不漏默写出来:“流行于罗马帝国寰宇之内的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一般人民看来,都是同样灵验;明哲之士看来,同样荒诞;统治阶级看来,同样有用。”这门课,何炳棣得了高分。
我当然不敢与大师们相提并论,但也有因读缘而交书运的经历。1977年首次恢复高考,数理化卷子发下来,我这小学生傻了眼,不要说做,题目都看不懂。好在那年头别人打牌,我喜欢看中国通史和红楼梦,文学基础可以,尤其历史、地理得了高分,因为看中国通史,习惯对着地图,研究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空间,然后写一些感慨歪诗,加持沾点红楼梦诗文皮毛,语文作文也得心应手,拉高了平均分,才在几百万考生中成为十几万幸运儿之一。你可以说,何炳棣运气好,也可以说胡适“努力不会白费”。我觉得,当自己为实现存在意义而努力时,当你像喝苦茶那样从寒窗苦读中尝出甜味时,书中幸运的巧合就会自然出现,这叫顺其自然。所以,好运从天而降,不是偶然,不是突然,而是顺其自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