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天天回回讲 宝玉情史 中国学国文卷红学册

《红楼梦》天天回回讲

宝玉情史

中国学国文卷红学册

安  文

红楼未问世前，才子佳人小说占重要地位，内容模式极为相似：往往是才貌俊美，且出身官宦之家的男女，初次见面便一见钟情，两人以诗词唱和为媒介，曲折传情，中间跳出一反面小人从中作梗，使男女离散，最终男方科举及第，双方团圆，一切皆大欢喜。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至红楼一书，曹雪芹借贾母之口破陈腐旧套，告诉读者这些才子佳人都是瞎编的，进而通过宝黛爱情，展现了封建贵族青年男女真实的感情历程。就以宝玉为切入点，他对“情”字的领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第一：泛爱阶段，追求纯爱情

宝玉和黛玉，曾有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前缘，故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宝黛初见，两人都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对方，而读者基于“才子佳人模式”惯性思维，认为宝黛一见钟情，实则谬矣。前期宝玉始终秉承“泛爱”思想，想要得到全天下所有女孩的心，证据就是贾宝玉有吃女孩胭脂的习惯。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第二十三回，元妃下旨，令宝玉和众金钗搬进大观园，贾政命人叫宝玉，宝玉畏惧父亲，悻悻走来，被丫鬟金钏调笑了一顿：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庚辰侧批：有是事，有是人。】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庚辰侧批：活像活现。】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无独有偶，第二十四回鸳鸯做客怡红院，宝玉再次表现出“泛爱”的一面：宝玉便把脸湊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庚辰侧批：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可经过否？】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庚辰侧批：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类似例子还有许多，如第二十五回，贾环推倒灯油，意欲烫瞎宝玉，这种恶毒念头产生的直接原因，是宝玉故意亲近彩霞，致使贾环吃醋——通过以上例子，可见贾宝玉对府中丫鬟的亲昵，早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怀恶意贾环推灯油

直到第三十六回，宝玉和袭人论“文死谏武死战”，直言自己的终身理想是：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截止此处，宝玉的爱一直都是泛化的，企图得到天下所有女儿的喜欢，不独针对黛玉一人。历来读者目光短浅者甚众，批判宝玉见一个爱一个，其本质为渣男，就是只看到了贾宝玉前期的泛爱，误将一叶当作泰山。因为紧接第三十六回，宝玉对于“情”的感悟终于有了新的突破，他领悟到了情缘分定。 

蔷薇架下龄官划蔷

  第二、情缘分定阶段，追求爱情与婚姻兼得

让贾宝玉有如此突破的关键人物，是戏子龄官。原著第三十回发生“龄官划蔷痴极局外”故事，宝玉躲在蔷薇架下，看到龄官拿着树枝写字，观其动作笔画，写的是一个蔷字，但不解其意。直到第三十六回，宝玉来至梨香院，想让龄官为自己唱出戏，结果这位“泛爱”公子碰上了钉子——人家龄官根本看不上贾宝玉，反倒是和贾蔷情意缠绵。宝玉想起前番龄官划蔷之事，陡然顿悟，明白龄官心里装的是贾蔷，自己心心念念的“众女儿为我流眼泪”，成了一个笑话——别的女子不说，单是龄官，人家就不会为你的死流泪，因为人家心里想的是贾蔷。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这事给宝玉心灵带来巨大冲击，回到怡红院，对着黛玉和袭人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泪罢了。”【蒙侧批：这样悟了，才是真悟。】......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原先宝玉是泛爱，希望得到所有女儿，经过龄官一事，明白了情缘各有分定，妄想得到所有女孩的眼泪，那是痴心妄想，有了这层理解，宝玉进入了下一步，那便是思考自己情缘分定、成就婚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从《红楼梦》原著来看，宝玉心中期许的情缘分定者，分别是黛玉和袭人，这个念头直到前八十回结束也没更改。第七十八回，王夫人二次抄检大观园，撵走了一批丫鬟婆子，宝玉灰心之下，发出了如下感慨：宝玉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但曹雪芹如椽大笔，没有止步于此，在红楼结局中，黛玉早逝，宝玉迎娶宝钗，曹公不得不提前为宝玉的心理进化埋下伏笔。如果说宝玉和黛玉的感情是青春期的恋爱，那么这份恋爱走向成熟之后，便自然而然会步入婚姻的殿堂，曹公便不吝笔墨，运用机巧情节，将宝玉的婚姻观展现出来。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第三、婚姻观阶段，只能接受纯婚姻

具体情节是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故事主体是戏子藕官。之前引发宝玉“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的，是戏子龄官，此次影响宝玉婚姻观的，恰巧也是个戏子，更巧合的是，这位藕官还是黛玉手下的丫鬟，曹公如此写法，自然大有深意。在这个章回中，藕官偷偷在大观园烧纸，祭奠已死的菂官。原来藕官和菂官经常在戏里扮演夫妻，逐渐生了情愫，后菂官去世，她的位置由蕊官代替，藕官便又和蕊官关系亲密，但每逢祭日，藕官还是会专门烧纸，祭奠已经死去的菂官。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对藕官这种做法，好朋友芳官无法理解，觉得藕官陷入疯魔境界。且按传统纲常贞节观，爱人去世，活的人得一辈子守节，才能证明自己的爱，否则便是负心人。可这种观点藕官并不赞同，贾宝玉也不认同，原著记：芳官笑道：“他（藕官）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

曹雪芹如此叙写藕官爱情观，无疑是为了给红楼结局埋伏笔——红楼结局，黛玉病逝，以大众读者对贞节观的贯彻，必认定宝玉应该孤守一世，或者直接去做和尚，否则如何证明你对黛玉的爱？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可曹公偏偏告诉读者：这样的贞节观是胡说八道，如宝玉为黛玉一生不娶，于礼、于节均不合，反倒让死者不安，只要一生想着黛玉，不要忘记她，这也是情深义重。红楼梦曲《终身误》中写道：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足见宝玉贯彻了藕官的痴情观，没有因娶宝钗，就把死去的黛玉抛之脑后。故而，细品曹雪芹对宝玉婚姻爱情观的塑造，完全不是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宝玉的思想进化，有充分的情节内容来做铺垫，包括他和黛玉的爱情，也是经历“泛爱”与“情缘分定”之后，才逐渐显豁的。这与寻常烂俗小说中，男女主一见钟情，随之开始翻墙越户互相勾搭截然不同。

恩格斯说：没有婚姻的爱情，与没有爱情的婚姻，同样不道德。而在私有制社会，追求爱情与婚姻兼得融合，往往是宝黛式的幻想。因此，如今我们所做的社会主义事业，就是一步步、一点点地逐渐接近这种理想化的社会生活。要读懂、读通红楼，非再三、再四品味而不能得，这就是《红楼梦》能位列四大名著之首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