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滞人生育赍志

蹇滞人生育赍志

肖声

照片上的这位中年汉子，并非探视我的亲友，而是跟我朝夕相处了12个昼夜的护工许美忠。

“这么年轻力壮的小伙，干点啥不行？干么要来当护工呢？”你心中的这一疑窦，我老伴来病区给我送饭时，也有此一问。其间曲衷，请容我徐徐道来。

流年不利，老朽因患新冠肺炎，住院治疗半月余，又因冠心病发作而转院继续卧床。没曾想，转院后两天换了三个护工。

第一位，号称有18年护工史的老资格了，开价比别人高，我倒没在乎，只要称职就行。然一实践，洋相来了：我要吃药时，要么杯子是空的，要么水是滚烫的；夜里我要起夜时，他睡得呼呼的；但凡我要什么，他总是反着来；……干了不到24小时，他自觉有愧，自动离职了。

第二位护工倒蛮专业，苏北滨海县人士，据说还是教书育人的代课老师出身，人很好。可惜也只陪了我一天一夜，说家里有急事，匆匆走人了。

我插着氧气管，一动不能动，这可咋办？立时三刻找谁来替代？好在病区里帮助病员找护工的临时工小邱，是个热心肠。仅一盏茶的功夫，给我找来了这位许美忠先生，嘴里还像连珠砲似的告诉我：“他是我闰蜜的丈夫，人很好，你要不要？如不要，就得等机会了……”我抬眼望去，站在病榻前的竟是一位中等个子慈眉善目的中年汉子，心想，“这么精干的小伙，哪像干护工的样？”又一阵犹豫之后我琢磨，一是小邱热心，二是如不要恐一时难以物色到护工，就顺势回道：“小邱，好的呀，谢谢你！”

等小邱离去后，我和小许简短交谈中获悉，他从没做过护工，但他表态说，“你放心，小邱是我朋友，她会教我的， 准不误你的事。”就这样，我用了一个从没做过护工的护工，守护了我12个昼夜，直到医院根据床位轮转的规定让我出院为止。

还别说，鱼找水，鸟归林。我俩在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中，产生了不少感情共鸣。我又多了一个忘年交。

现年48岁且有初中文化的小许，按说正值人生盛年，家中脊梁，怎么会来当护工呢？

许美忠，老家在盐城市建湖县九龙口镇。遥看当年，在小许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婴幼年时代，他曾有过含英咀华肉骚鱼腥的“少爷”日子。那是缘于他爸在改革开放初期敢于冒险而成为全建湖首富给他带来的短暂福音。那时候，有句口头禅曰“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爸就是后者，靠着钻政策空子、贩钢材、倒煤炭等生意，一度成为全县第一个“万元户”。在建湖全县，招遥过市的第一辆摩托车，就是他爸开的；全县的第一台电视机，就是他许家拥有的。懂了吧？许美忠的婴幼年时代，臭美得很呢！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小许家的好景不长，他那暴富的爸爸，荷包鼓起来了，人也不安分起来了，肆无忌惮地寻花问柳，把结发妻子活活气死了。原配既殁，他就更无顾忌了，接二连三地换“老婆”，美姣娘越换越年轻，可他的钱袋子却一天天瘪下去了。没几年功夫，建湖首富便破落成穷光蛋。家败了，许美忠和他的弟弟俩就遭殃了。他们的第四任后妈，根本不把他俩当人看。美忠小学没毕业，后妈就逼着他到河南少林寺去学武。少林寺三年苦行僧的日子让小许既炼了筋骨，更磨了意志。三年后他跑回九龙口，给人打零工，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坚持读完了初中。后来，他给交通部门当划线工；又考了张驾照，开车给老板跑长途；再后来，他还买了辆桑塔那开出租。种种苦活、累活、脏活，他都来者不拒，只要是合法的钱，他都赚。但他给自己立了一条红杠，非法的事情坚决不干。就这样，他不仅养活了自己，还聚妻生了个大胖儿子。在那以后，他的生活就更有奔头了。苦是苦了点，可为了养家，再苦心里也觉甜。他长年奔波在外，饿了啃干粮，困了，睡驾驶室，卧薪尝胆，省吃俭用，居然把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

2019年，他在朋友的帮助下，狠狠心，跺跺脚带上全部的积蓄，离开了令他五味杂陈的家乡，到常州清凉新村买了一套小户型房子，下定决心要在这江南水乡发展了。住房虽小，还不到50平，但毕竟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暖窝。

然而，天公不作美。刚在常州安顿下来，晴天霹雳，一连三年的新冠疫情暴发了。面对肆暴的疫情和纷纷下岗的本地人群，他这两眼一抹黑的外来户，到哪里去找工作？无奈之下，她妻子到一家健身房当差，他自己则东一榔头西一棒，到处打零工糊口；还得供养远在沈阳外国语大学读书的儿子。别说，就在这困扼凄苦的疫情三年里，许美忠居然赍志不渝，自己把一个铜板捌成两半用，也没苦了上大学的儿子。今年，儿子本科毕业后，还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这学期已开始读硕了。

那一天，当小许站到我病榻前成为我护工开始，我就预感到，他身上必有故事。果不其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为人真诚笃实的许美忠，虽然暂时还没摆脱困境，但从跟我分手后不久，就又找到一份马路划线工作。在新修的马路上划交通钱，酷暑盛夏，要顶着炎炎烈日；寒冬腊月，要迎着凛冽朔风，苦不苦？当然很苦。但他很珍惜这份能养家的工作。这不，前些日子他在微信里告我：“我现在正在内蒙当划线工”。噢，他又跑内蒙忙生计去了。

从没干过护工的小许，在陪伴我的12个昼夜里，掏心掏肺，尽忠职守，白天，无论是吃饭、喝水、服药，还是擦身子、換衣服，他都做得体贴到位；夤夜，只要我从床上一坐起来，他就知道我要如厕了，马上或扶或目送，等我上好厕所洗好手，他就把毛巾递到我手里了。一句话，对他这个护工“新兵蛋子”，我几乎无可挑剔。我相信，好人是会有好报，祝福好人许美忠，总会时来运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