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寿

徐曦　撰

　　稀疏云影在秋夜正寒的天空中聚散不定，始终无法遮蔽皓月将清冷光辉洒满大地。防渚南郊金波起伏的成片野菊丛中，一个紫袍老者负手而立，任不时吹过的微风拂乱自己两条细长寿眉和满头银发，淡然看着天际，肃容唱道：“於穆清庙，肃雍显相……天作高山，大王荒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曲调雍容平和，在皎洁月光下更易令人发思古幽情。

　　忽听“嘚嘚”声自远而近，花浪分处，一头青牛缓步自北而来，踏碎满地清华；牛背上懒懒躺着个麻衣叟，曼声唱道：“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忽然长叹道：“殊不知：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允之，不可长葆。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富贵而骄……”

　　紫袍老者面露喜色，迎上两步，高声道：“自遗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拱手道：“道友果然来了，彭某真是好大面子。”青牛“哞”的一声，仰头轻甩鼻环，止蹄不前；麻衣叟翻身下地，略正衣袂，拱手道：“一别三十年，道兄风采更胜往昔。当日守藏室柱下秉烛夜谈的几句闲言碎语，竟而至今记得，老聃才真是好大面子。如此看来，这份贺礼也还当得百年寿辰。”紫袍老者“哈哈”笑道：“道友大驾光临，彭某已足感盛情。”麻衣叟老聃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方朱红漆盒递了过去。

　　紫袍老者道谢接过，见盒体四周刻满云纹，盒盖正中雕出一头奋爪翘尾、颔首鼓吻的虎形，不禁赞道：“此物精致！”打开盒盖看时，里面是块叠成数幅的缣帛；当即取帛在手、纳盒入怀，道：“这部凝聚你毕生心血的论著，如今已然告成？可喜可贺！”轻轻抖开缣帛，便见右首顶端写有“德道通论”，另起一行是“德篇”二字，整幅以浓墨写就五千余言，字字核桃大小，虽在月光下依然清晰可阅；随口读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一边浏览，一边连连点头，又道：“似你这般著书立论，能让自家学说传诸后世，法嗣千古不绝，才当得一个‘寿’字。否则，纵然长生不老，也无非空度岁月，又有什么意思？古语不是有言……”忽然“嘿”的一声，指着帛书中一段文字笑道：“你自己也这么说：‘不失其所者，久也。死而不忘者，寿也。’”老聃叹口气，道：“话是如此。怎奈天下汹汹，咸以利禄功名为事；我所言虽易明可行，又岂是喜好奇技淫巧的俗人所能领悟？所谓‘上士闻道，仅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紫袍老者边听边在缣帛所载文字中找到相关段落，接口道：“‘……下士闻道，大笑之。’”二人相视一笑，老聃点头不语，紫袍老者道：“这说的也是。”

　　老聃笑道：“一进防渚北界，便见四处张灯结彩，街头巷尾都在为你庆贺寿诞；个个艳羡彭氏世代长生，纷纷揣测究竟奥秘何在：有从吃喝入手的，有从起居探讨的，还有从血脉摸索的，更有炮制《养性经》简册、《导引图》卷轴当街叫卖的……奇谈怪论迭出，可谓百家争鸣。我听得啼笑皆非，只好安慰自己道：‘这等情景以后是再见不着了。’”紫袍老者摇头道：“旁人不知，道友莫非也不知？篯姓为帝尧封国以前，即以得享遐龄著称于世；后虽因出征西河有功而世居昆仑四大护法之首，其实除了养生有术，别无所长。直到横遭灭国，太祖率众南迁至此，七代家主仍皆寿逾二百；我这百年微末道行，玄清境内远胜于此者车载斗量……”老聃笑道：“道兄何须过谦？彭氏若真一无是处，熊通伐随以降，前后十四任楚子焉能默许‘百濮老祖’传承至今？”紫袍老者苦笑道：“道友身为云梦掌教，自知洞庭湖畔有种冥灵玄龟，其一年抵得过我们两千余载；至于上古遗种大椿神木，人世岁月变幻八千个年头，不过是它一个大梦未觉的春天。我这点小小年岁，何足道哉？”老聃点头道：“难得你这么想。”紫袍老者叹口气，道：“区区百岁，已给当作人瑞高高捧起；便是下气通的时辰、打喷嚏的姿势，也都看成长生久视的秘诀笔录传抄，还郑而重之地藏进箱底——这不是笑话奇谈？我只觉悲哀得紧。”老聃微笑不语。

　　紫袍老者道：“你刚才说‘这等情景以后是再见不着了’，那是什么意思？当真决定要走？”老聃“嗯”的一声，道：“我已去函谷探望过关师弟，应邀和他那一干弟子随便谈了几天，颇觉其中有个壶丘后生资质很不错。”紫袍老者道：“庚桑贤侄又如何？”老聃道：“畏垒山偌大方圆，自有他快活乐土。”紫袍老者点点头，道：“然则此去何方？”老聃道：“我身处守藏室数十年，看遍列国春秋、熟读各地掌故；致仕以来一路走过，两相印证，虽偶有所得，终不出《德》《道》二篇所载。久闻终年冰封的重重雪山那边有个大国，全境分为五部，智者辈出，九十余种学说各擅胜场；眼下颇想穿过巴蜀再往西去，寻访一下当地的贤士。”紫袍老者“哦”的一声，若有所思，半晌道：“传闻彼处风行毕竟空、胜义有之说，与你的‘有、无之相生’似乎颇可互相发明；想来此去不愁寂寞。只不过这一走，可还回来么？”言下颇有不舍。

　　老聃摇头道：“此事难言。”略一沉吟，又道：“彭氏侨居防渚已至八世，家口众多，当然不能像我这般来去自如；‘百濮老祖’盛名在外，难免木秀于林。眼下人心离散，大道废弃，我倒有三言可以相赠。”见紫袍老者肃立恭听，不禁莞尔，缓缓道：“其一曰：‘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紫袍老者用心念诵，道：“敢问其次？”老聃道：“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紫袍老者凛然道：“问得警醒。”默然半晌，点了点头，道：“问得警醒。敢问其余？”老聃道：“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紫袍老者喃喃道：“‘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嗯……‘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老聃笑道：“好啦，这些话在《德道通论》里尽有。来日方长，要熟读成诵也不必急于一时。”紫袍老者连连点头，道：“句句肺腑之言，不是过来人，焉能感悟至此？我看该悬于室中、铭在座右，也好时时惕然……”

　　老聃“哈哈”一笑，唱道：“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紫袍老者莞尔，唱道：“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老聃点点头，唱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紫袍老者拱手唱道：“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老聃拱手还礼，慢慢爬上牛背，缰绳抖处，青牛“呼啦啦”打个响鼻，向西便走；“嘚嘚”蹄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袅袅传远。

　　紫袍老者目送老聃的背影在如水月华下离去，渐渐缩成细点，终于模糊在青黑一线的天地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