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書王晉卿畫四首·雪溪乘興
“賓主談鋒夜轉雷”句,施元之註云:“庾信《象賦》:恣漏詞鋒,專撝談柄。”
德初以“詞鋒”釋“談鋒”,顯有未切;若謂“談柄”“詞鋒”省稱“談鋒”,究嫌迂曲,而況增字解義向屬訓詁大忌。“談鋒”爲辭習見,殷芸《小説·後漢人》“有客詣陳太丘,談鋒甚敏”、魏野《夏夜與臧奎陳越會宿河亭聨句三十韻》“酒令時解嚴,談鋒久不缺”、歐陽修《韓公閱古堂》“酒令列諸將,談鋒摧辯客”等俱是類。
景貺履常屢有詩督叔弼季默
倡和已許諾矣復以此句挑之
“還應一舉百觴傾”句,施元之註云:“杜子美《贈衛八處士》詩:一舉累十觴。”
德初以“十觴”釋“百觴”,未見其確。“百觴”爲辭習見,歐陽修《讀蟠桃詩寄子美》“快哉夫子樂,一釂宜百觴”、劉敞《和閻都官九月十三日夜對月是夕某與子華聖俞如晦會飲君謨所》“意合心同賞,百觴不辭難”、強至《純甫出近郊以梅花未開成篇見貽因次元韻奉酬》“此花更是梅仙詠,消得花間飲百觴”等皆其類。
贈月長老
“卻是英特人”句,施元之註云:“《毛詩》:百夫之特。註云:百夫之中最雄俊也。”
據德初釋義,子瞻詩當作“百特”,或謂“雄特”“俊特”;既曰“英特”,知詁解顯有未確。
“英特”爲辭習見,《晉書·宣帝紀》云:“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梁書·任昉傳》云:“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特俊邁,聯衡許、郭。”《舊唐書·敬宗紀》云:“昭獻、昭肅英特不羣,文足以緯邦家、武足以平禍亂。”俱以讚才智超羣。李密《薦壽良表》“良公朝英特、二州之望”、司空圖《山居記》“備列國朝至行清節、文學英特之士”、王安石《賀樞密相公啟》“時歸英特之材,獨稟高明之器”等與和仲是語皆用此意。
次韻答錢穆父穆父以僕得汝
陰用杭越酬唱韻作詩見寄
“豪傑雖無兩王繼,風流猶有二歐存”句,紀昀評曰:“竟用時人作對偶。此格始自香山,然終非正格。”
落筆但能明白曉暢、使閱者驚心醒目,雖自我作古亦云佳話,何況先賢範例久在?漢時三家詩立在學官,魏晉以降唯毛氏稱經——焉知異軍他日不能稱正朔?
聚星堂雪
“白戰不許持寸鐵”句,施元之註云:“《文選·李少卿〈答蘇武書〉》: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爲先登。”趙次公註云:“‘寸鐵’字,迺李陵書‘人無尺鐵’而變用之也。”
德初以“尺鐵”釋“寸鐵”,雖皆指稱兵刃,究有長短差異;彥材彌縫於理固通,然“寸鐵”爲辭,唐人已經習用,孟獻忠《金剛般若經集驗記·延壽篇》“涕淚悲泣,深心懺悔;即投大軍,頻經三陣,不被寸鐵所傷”、羅隱《上招討宋將軍書》“無賴輩一食之不飽、一衣之不覆,則磨寸鐵、挺白棒,以望朝廷姑息”等俱此類。
喜劉景文至
“我聞其來喜欲舞”句,施元之註云:“杜子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漫捲詩書喜欲狂。”
德初以“欲狂”釋“欲舞”,雖皆摹人喜態,然舞者神志猶存,狂則法度將失,究嫌未切。趙鼎臣《次韻洪琳父並引》云:“平生見酒喜欲舞,不惜淋漓身上衣。”子瞻蓋用此成言。
送歐陽季默赴闕
“令我眼中見此父”句,李厚註云:“《南史》:王彧,字景文。袁粲見之,稱其風流;或云:景文比謝叔原,猶爲野父。粲惆悵良久,曰:但眼中不見此人。”
德載以“眼中不見”釋“眼中見”,顯屬未確。袁粲生於謝混卒後八年,故以不能得見爲恨;子瞻結識歐陽父子多時,何須有憾?“眼中見”成言已久,杜甫《積草嶺》“食蕨不願餘,茅茨眼中見”、劉敞《遊禪智寺》“蒙頂川原眼中見,揚州歌吹竹西聞”、王安石《古意》“蓬萊眼中見,人世歎超忽”等皆其類。
新渡寺席上次趙景貺陳履常韻送歐陽叔
弼比來諸君唱和叔弼但袖手旁睨而已臨
别忽出一篇頗有淵明風致坐皆驚歎
“許時笑我癡”句,施元之註云:“陳後主詩: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
陳煬帝傳世詩未見德初引言。顏師古《大業拾遺記》載隋世祖遊雞臺見長城縣公與張貴妃,“麗華拜求帝一章,辭以不能。麗華笑曰:‘嘗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可言不能?’帝強爲之《操觚》曰:‘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箇好相知。’麗華捧詩,赬然不懌”。是“見面無多事”等語實爲明帝詩。
次韻趙景貺春思且懷吳越山水
“乘此無盡興”句,施元之註云:“《晉·王徽之傳》: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德初以“興盡”釋“無盡興”,意旨正悖。梅堯臣《金霞閣》有“登臨無盡興,清燕日徘徊”語,子瞻蓋用此成言。
送王竦朝散赴闕
一
題註,馮應榴云:“王竦,失攷。”
徐松《宋會要輯稿·職官·輓郎》載仁宗天聖元年正月,永定陵輓郎王竦云:“蒙恩補授,赴山陵行事,別無遺闕,係是放選。乞比齋郎例注官。”劉於義《陝西通誌·鳯翔府·麟遊縣·五龍泉水》云:“在縣西門外,水極清冽,南流入杜水,水味作酒異常。宋熙寧中,王竦爲記立石,今不存。”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哲宗元符二年五月》云:“詔入內東頭供奉官鄭居安、楊震、皇甫遘,西頭供奉官康奭,高品王竦、陳列,黃門鄧淵、胡秩,並進秩一等;西頭供奉官張維周減磨勘三年。”《宋史全文》載建炎四年十月,高宗語范宗尹云:“比閱王竦家所收上皇書畫,有御製《鶺鴒賦》,京、卞皆作賦題其後。卞賦盛言繼述哲宗之志、屏斥元祐之人而致斯瑞,豈非奸邪?”以無鄉貫、字號、履歷可資查勘,四者爲同一人否、何人係子瞻詩送赴闕者,皆難攷定。
二
“淚濕中郎詩”句,施元之註云:“中郎,言伯父也。《晉書·謝道韞傳》: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
謝奕同胞六人,四弟萬曾任撫軍從事中郎,因呼“中郎”;蘇序有子三人,渙居其仲,故稱“中郎”。萬石少無奕十一歲,屬謝道韞叔父;公羣長老泉九歲,係子瞻伯父。和仲遣詞雖與德初引語字同,義實徑庭。
閻立本職貢圖
“浩如滄海吞河江”句,林敏功註云:“孫綽《海賦》:抱河合濟,吞淮納泗。”
子仁以“吞淮”釋“吞河”,未見其確。“吞河”爲辭習見,張融《海賦》“哄月吐霞,吞河漱月;氣開地震,聲動天發”、元稹《祭亡友文》“圈檻豺狼,籠禦鵬驥;塹山堙海,吞河噴渭”等皆其類。
次韻王滁州見寄
一
“兩翁當年鬢未絲”句,施元之註云:“白樂天《悲哉行》:縱有達宦者,兩鬢已成絲。”
德初以“鬢已成絲”釋“鬢未絲”,意旨正悖。“鬢未絲”爲辭習見,杜荀鶴《送賓貢登第後歸海東》“歸捷中華第,登船鬢未絲”、楊億《王廷評臻知廬州舒城縣》“梁園獻賦天將雪,潘縣臨民鬢未絲”等皆其類。
二
“後來太守更風流”句,任居實註云:“劉禹錫詩:風流太守韋尚書。”
按文孺釋義,子瞻詩指韋夏卿。然《舊唐書·韋夏卿傳》《新唐書·韋夏卿傳》皆載雲客六十四歲卒於太子少保任,至宋哲宗元祐六年時豈猶有殘魂堪爲滁州太守?揆諸和仲前文“君看永叔與元之”“两翁今与青山久”等語,知“後來太守”謂王詔守滁雖在王禹偁、歐陽修後,實較二人“更風流”。
次韻林子中春日新堤書事見寄
“卻爲淮月弄舟人”句,施元之註云:“白樂天《宿淮口》詩:舟行明月下,夜泊清淮北。行行弄雲水,步步近鄉國。”
德初以“弄雲水”釋“弄舟”,顯屬未確。“弄舟”爲辭習見,鮑溶《採蓮曲二首·其一》“弄舟朅來南塘水,荷葉映身摘蓮子”、歐陽修《三遊洞》“弄舟終日愛雲山,徒見青蒼杳靄間”、劉敞《泛舟三首·其一》“弄舟不用楫,漾漾陶春暉”等皆其類。
送陳伯脩察院赴闕
“嘗重《連山》象”句,宋援註云:“‘連山’,《易》名。夏曰‘連山’、商曰‘歸藏’、周曰‘周易’,其實一也。”
《周禮·春官宗伯·大卜》云:“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賈公彥疏云:“《連山易》,其卦以純《艮》爲首;艮爲山,山上山下,是名‘連山’。”又云:“《歸藏易》以純《坤》爲首;坤爲地,故萬物莫不歸而藏於中,故名爲‘歸藏’。”再云:“《周易》以純《乾》爲首;乾爲天,天能周匝於四時,故名《易》爲‘周’。”復云:“夏、殷《易》以七、八不變爲占,《周易》以九、六變者爲占。”是“連山”“歸藏”“周易”確屬《易》名,然立意、揲蓍有別,不得謂爲“其實一”。猶朱晦庵、王陽明、顧亭林已降,道理、心性、攷據諸宗各擅勝場,號皆儒生,治學非一;張輔漢、成子實、王知明而後,正一、妙眞、全眞列派自有千秋,身俱道徒,奉法存異;釋智顗、釋玄奘、釋法藏以來,國清、慈恩、華嚴衆家分判圓頓,意咸佛子,據經不同——焉能謂爲“其實一”?
軾在潁州與趙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揚州
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詩見懷次其韻
“大千起滅一塵裏”句,程縯註云:“佛言:三千世界猶如空花亂起亂滅,而況我在此空花起滅之中。”
《仇池筆記·勤修善果》云:“佛言:‘三千大千世界,猶如空華亂起亂滅。’而況我在空華起滅之中寄此須臾,貴賤、壽夭、得失、賢愚,所計幾何?”所謂“佛言”,出自《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百千萬億不可説阿僧祇恒河沙諸佛世界,猶如空花亂起亂滅、不即不離、無縛無脫。”季長蓋未覈原典而徑鈔子瞻文以釋詩,遂致誤認和仲感慨爲薄伽梵語。
和陶飲酒二十首並敍·其十三
“猶是生滅境”句,查慎行註云:“《楞嚴經》:我今示汝不生不滅。”
《佛説首楞嚴三昧經》《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俱未見“我今示汝”等語。《佛説法集經》云:“離彼二法,法身不滅;不滅不生,是故如來名得涅槃。云何如來不生不滅?彼佛如來無能説者、不可説故,是名如來得大涅槃。”是“不生不滅”又作“不滅不生”,意謂涅槃。薄伽梵既欲示涅槃,是經不得以“楞嚴”爲題。釋法顯譯《大般涅槃經》、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釋慧嚴等譯《大般涅槃經》與《大般涅槃經後分》《佛垂般涅槃略説敎誡經》《佛臨涅槃記法住經》《迦葉赴佛般涅槃經》《佛入涅槃密跡金剛力士哀戀經》《佛説文殊師利般涅槃經》《佛説淨飯王般涅槃經》皆未見悔餘引文,不知何據。子瞻詩稱“生滅”,釋義解作“不生不滅”,顯屬未確。“生滅”爲辭習見釋典,《雜阿含經·四九》“知色是生滅法,知受、想、行、識是生滅法”、《悲華經·檀波羅蜜品》“爲諸衆生説五受陰猶如怨家、説十二入如空聚落、説十二緣其性生滅”、《深密解脫經》“如來種種説於諸陰自體相法,所謂能知生滅之相,離於如是諸入因緣而起諸行”等皆其類。
送程德林赴眞州
“君欲言之路無從”句,施元之註云:“《漢·武帝紀》:復奉正義,厥路無由。”
德初以“路無由”釋“路無從”,意固近似,遣詞究異。“路無從”爲辭習見,《後漢書·班勇傳》“鄯善、車師皆懷憤怨,思樂事漢,其路無從”、《陳書·徐陵傳》“答旨云還路無從,斯所未喻”、王方慶《魏鄭公諫録·諫遣使西域市馬》“市馬既不可得,縱得馬,亦還路無從”等皆其類。
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萬株皆中樑柱矣都梁
山中見杜輿秀才求學其法戲贈二首·其二
“君方掃雪收松子”句,馮應榴註云:“李義山詩:童子開門雪滿松。”
星實以“雪滿松”釋“掃雪”,未見其確。以松下掃雪入詩習見,李白《遊謝氏山亭》“掃雪松下去,捫蘿石道行”、皇甫曾《送孔征士》“掃雪開松徑,疏泉過竹林”、白居易《新居早春二首·其一》“鋪沙蓋苔面,掃雪擁松根”等皆其類。
次韻劉景文贈傅羲秀才
“遙知霜葉滿長安”句,施元之註云:“呂洞賓詞云: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德初以“落葉”釋“霜葉”,顯有未切。“霜葉”謂樹葉遇霜顯紅,或猶在枝,杜牧《山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孟賓於《湘江亭》“寒山夢覺一聲磬,霜葉滿林秋正深”等均此類;或正飄空,郎士元《送奚賈歸吳》“水清迎過客,霜葉落行舟”、牛嶠《更漏子》“低翠黛,捲征衣,馬嘶霜葉飛”等俱是類;或已落地,白居易《秋雨夜眠》“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羅隱《所思》“劃盡寒灰始堪歎,滿庭霜葉一窗風”等皆斯類。“落葉”指木葉已經離枝,雖亦有飛空、在地等態,如皇甫冉《夜集張諲所居得飄字》“虛室寒燈靜,空階落葉飄”、盧綸《題伯夷廟》“落葉滿階塵滿座,不知澆酒爲何人”等,然經霜與否、其色如何俱無從得知。
憶江南寄純如五首·其二
“不惟千里蓴羮”句,馮景註云:“《潛確類書》:或謂‘千里’‘末下’皆地名,蓴、豉所出處。”
《世説新語·言語》云:“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云:‘有千里蓴羹,但未下鹽豉耳!’”陸遊《戲詠山陰風物》“項里楊梅鹽可徹,湘湖蓴菜豉偏宜”自註云:“蓴菜最宜鹽豉。所謂‘未下鹽豉’者,言下鹽豉則非羊酪可敵,蓋盛言蓴羮之美爾。”徐樹丕《識小録·王武子》云:“千里,湖名,其地蓴菜最佳。機答謂未下鹽豉,尚能敵酪;若下鹽豉,酪不能敵。”余季豫《世説新語箋疏》云:“陸機此事出於《郭子》。《書鈔》一百四十四、《御覽》八百五十八及八百六十一引《郭子》,均作‘千里蓴羹,未下鹽豉’。《世説》採用《郭子》,嫌其語意不明,增加數字耳。”又云:“唐修《晉書》採用《郭子》,較《世説》少二虛字,而宋時刻本又或誤‘未下’爲‘末下’,於是異説紛然,以‘末下’爲地名。夷攷其實,則古今並無此地,迺在無何有之鄉。”再云:“水煮鹽豉是何美味?士衡迺舉以敵羊酪,寧不爲傖人所笑哉?”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