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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詩註劄記·卷第三 神宗朝(二)

淨海蓮風 最后编辑于 2023-09-22 07: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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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

  “太守例能詩”句,傅幹註云:“白樂天爲杭州太守,以詩名。初,樂天爲蘇守,劉禹錫以詩寄樂天云:蘇州太守例能詩,西掖吟來替左司。”

  劉禹錫《白舍人曹長寄新詩有遊宴之盛因以戲酬》云:“蘇州刺史例能詩,西掖今來替左司。”子立篡“刺史”爲“太守”以合子瞻詞,實屬無謂。章孝標《送饒州張蒙使君赴任》云:“太守能詩兼愛靜,西樓見月幾篇成。”和仲蓋用此成言。

 

 

鵲橋仙·七夕送陳令舉

  “風雨散”句,傅幹註云:“《文選·曹子建詩》: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曹植傳世詩未見子立引文,“風流雲散,一別如雨”實載於王粲《贈蔡子篤》。以此語釋“風雨散”,意固近似,辭究迂曲。用“風雨散”表離別意習見,蘇頲《蜀城哭台州樂安少府》“暫令風雨散,仍迫歲時回”、儲光羲《舟中別武金壇》“蕭條風雨散,窅靄江湖昏”等皆是類。

 

 

海會寺清心堂

  “西來達摩尚求心”句,師尹註云:“達摩西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悟道。”

  釋普濟《五燈會元·七佛·釋迦牟尼佛》云:“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華示衆。是時衆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敎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知“不立文字”由薄伽梵付囑雞足山尊者,非自南天竺壁觀婆羅門始興。

  《景德傳燈録·中華五祖·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云:“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是“求心”者爲釋慧可,非般若多羅高足。子瞻蓋混淆師徒言行。

  “此堂不説有清濁”句,施元之註云:“《清淨經》:有清有濁。”

  《佛説濡首菩薩無上清淨分衛經》《佛説無量清淨平等覺經》《佛説金剛三昧本性清淨不壞不滅經》《佛説清淨心經》《清淨法身毗盧遮那心地法門成就一切陀羅尼三種悉地》《清淨觀世音普賢陀羅尼經》《普遍光明清淨熾盛如意寶印心無能勝大明王大隨求陀羅尼經》《清淨毗尼方廣經》皆未見德初引語。是辭實載於《太上老君説常清靜妙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斯典係道敎洞神部要籍,久爲黄冠奉持;然海會寺屬佛門叢林,子瞻恐未必以三清義入詩。

  “清濁”爲辭習見三藏,《放光般若經·摩訶般若波羅蜜學五眼品》“已至十方,悉觀諸佛威儀法則、好醜清濁”、《菩薩瓔珞本業經·集衆品》“演説經法得佛變通、隨刹清濁度人無極、分流道化靡不周匝”、《佛性論·顯體分·如來藏品》“譬如水性,體非清濁,但由穢不穢故,有清濁名”等皆其類。

 

 

捕蝗至浮雲嶺山行疲苦有懷子由弟二首·其二

  “尚能村醉舞淋浪”句,紀昀評曰:“二字村醉生造。

  盧仝詩云:“村醉黃昏歸,連倒三四五。”玉川子已用是辭吟哦,安得謂爲子瞻“生造”?

 

 

南鄉子·贈行

  “粉淚怨離居”句,傅幹註云:“子夏曰:吾離羣索居,亦已久矣!”

  楊繪宦海浮沉,在杭時張先、子瞻屢有篇什唱和,焉得謂爲“離羣索居”?“離居”爲辭習見,宋之問《江南曲》“妾住越城南,離居不自堪”、沈佺期《古別離》“離居分遲暮,駕高何淹留”、上官婉兒《彩書怨》“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等與和仲是詞皆取夫婦暌違意。

 

 

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韻

  “酒如人面天然白”句,汪氏註云:“《傳燈録》:丹霞見石頭,和尚云:我子天然。”

  《景德傳燈録·青原行思禪師第二世·石頭希遷法嗣·鄧州丹霞天然禪師》云:“往江西,再謁馬師。未參禮便入僧堂內,騎聖僧頸而坐。時大衆驚愕,遽報馬師;馬躬入堂,視之曰:‘我子天然。’師即下地,禮拜曰:‘謝師賜法號。’”是謂“我子天然”者係釋懷讓高足馬祖道一,雖與釋希遷同享曹溪法乳,究分屬福嚴、淨居兩脈,豈容混淆?

  “天然”爲辭習見,元稹《酬樂天見憶兼傷仲遠》“河任天然曲,江隨峽勢斜”、姚合《杭州觀潮》“天然與禹鑿,此理遣誰尋”、皮日休《五貺詩·太湖硯》“求於花石間,怪狀迺天然”等與子瞻此詩皆用不假雕飾意。

 

 

雪後書北臺壁二首·其二

  “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句,李厚註云:“道經以項肩骨爲‘玉樓’、眼爲‘銀海’。‘起粟’,謂凍起肉上爲生粟。”

  趙令畤《侯鯖録》云:“東坡在黃州日,作雪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後移汝海,過金陵見王荊公;論詩及此,云:‘道家以兩肩爲“玉樓”、以目爲“銀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謂葉致遠曰:‘學荊公者,豈有此博學哉?’”德載蓋徑襲是説,故未詳何據。

  “玉樓”“銀海”爲辭習見三洞,《無上九霄玉清大梵紫微玄都雷霆玉經》“是諸衆生得聞此經,玉樓氣斷、銀海花殘,即得超度”、《玄門報孝追薦儀·重稱法位》“迷迷不覺,一旦花殘銀海而氣斷玉樓;戀戀相牽,萬劫足履刀山而手攀劍樹”等皆其類。許遜《太上靈寶淨明飛仙度人經法釋例·自然成眞章》云:“肺之生炁,結玉虛而懸;懸故鬱勃而發,有稜層十二重玉樓之喻也。樓者,喉也。”張伯端《玉清金笥青華祕文金寶內煉丹訣·百竅説》云:“心爲中田、頂爲上田,舌下爲玄膺、目中有銀海,額之中、眉之間、口鼻之衝、耳目之畔、咽喉之側、腰脅之中皆竅也。”是道家以“玉樓”爲喉、“銀海”指目。然依此詮義,子瞻因凍閉喉,性命正在須臾,焉有閒暇引典作詩?

  愛新覺羅·弘曆謂“所稱作道書者,究無人知其出何道書”,又云:“‘玉樓’爲肩、‘銀海’爲目,必作如是解,詩意迺通。”實屬文人好奇而強以爲釋。紀昀謂“只是地如‘銀海’、屋似‘玉樓’耳,不必曲爲之説”,斯語洵然。

 

 

次韻章傳道喜雨

  “蹴踏鮑、謝跨徐、庾”句,查慎行註云:“《楞嚴經》:龍象蹴踏,非驢所堪。”

  《佛説首楞嚴三昧經》《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俱未見悔餘引文。是辭實載於《維摩詰所説經·不思議品》:“譬如龍象蹴踏,非驢所堪,是名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智慧方便之門。”

 

 

謝郡人田賀二生獻花

  “玉腕揎紅袖”句,林敏功註云:“小説載詩云:吹火紅唇動,揎薪玉腕斜。”

  小説家雖屈居諸流末,歷代街談巷語、道聽途説筆録成文者究頗可觀;漫謂“小説載詩”,實同未註。《太平廣記·詼諧·鄰夫》云:“夫自外歸,見婦吹火,迺贈詩曰:‘吹火朱唇動,添薪玉腕斜。遙看煙裏面,大似霧中花。’”

 

 

和子由四首·送李供備席上和李詩

  “才器歸來種種長”句,馮應榴註云:“‘種種’借用《左傳》字。”

  《春秋左氏傳·昭公三年》云:“齊侯田於莒。盧蒲嫳見,泣,且請曰:‘余髪如此種種,余奚能爲?’”杜預註云:“‘種種’,短也。”此“種種”訓爲短貌,有後文欒灶“彼其髪短”語可證;依星實釋義,子瞻詩意難通。“種種”爲辭,屢見典籍,《梁書·諸夷列傳·海南·狼牙脩國》云:“人民熾盛,快樂安穩,著種種衣猶如天服。”《隋書·王劭傳》云:“二十四日卯時,永安宮北有自然種種音樂,震滿虛空。”《妙法蓮華經·方便品》云:“我以無數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辭演説諸法。”皆謂品類繁盛。《古詩爲焦仲卿妻作》“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白居易《閒吟》“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等與和仲是詩俱用其意。

 

 

寄劉孝叔

  “更把安心敎初祖”句,馮應榴註云:“‘初祖’字見《傳燈録》。”

  《景德傳燈録·南嶽懷讓禪師第三世·京兆章敬寺懷惲禪師法嗣·京兆大薦福寺弘辯禪師》云:“如來以正法眼付大迦葉,展轉相傳至二十八祖菩提達摩;來遊此方,爲初祖。”

 

 

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其二

  “磨刀入谷追窮寇”句,施元之註云:“兵法:窮寇勿追。”

  兵家起自司馬武備,洵爲社稷重事;漢初文獻存世者已有五十三種、凡七百九十篇,天水朝時敷衍至三百四十七部、計一千九百五十六卷。德初引語見載《孫子·軍爭》:“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子瞻詩稱“追窮寇”,釋義以“窮寇勿追”作解,顯悖其意。

  “追窮寇”爲辭習見,《後漢書·皇甫嵩傳》“今我追國,是迫歸衆、追窮寇也”、徐積《題山陽倪大夫北軒》“猛將勁騎並驅争先,追窮寇而赴勍敵”等皆斯類。

 

 

江神子·密州出獵

  “千騎捲平岡”句,傅幹註云:“古者諸侯千乘。今太守,古諸侯也,故出擁千騎。”

  《儀禮·聘禮》云:“庭實設,馬乘。”鄭玄註云:“乘,四馬也。”是“千乘”有馬四千。《説文解字·馬部》云:“騎,跨馬也。”段玉裁註云:“人在馬上謂之騎。”知“千騎”跨馬千匹。二者相去遠甚,勢非同義。“千騎”爲辭習見,劉長卿《送李使君貶連州》“秋風散千騎,寒雨泊孤舟”、李白《從軍行》“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杜甫《滕王亭子》“尚思歌吹入,千騎把霓旌”等與子瞻是詞俱極言量夥;子立釋辭自語相違而拘泥其數,比“今太守”爲“古諸侯”尤屬失當。

 

 

答李邦直

  “見子先流澌”句,施元之註云:“韻書:凘,流冰也。”

  古今韻書極夥,李登《聲類》、陸詞《切韻》雖佚,孫愐《唐韻》以降,代有編纂;漫謂“韻書”,豈異失註?德初引語見載《説文解字·仌部》:“凘,流仌也。”又云:“仌,凍也,象水冰之形。”徐鍇註云:“冰解而流也。”然子瞻詩曰“澌”,釋以“凘”義,未見其切;許慎卅載筆耕,遂成字書濫觴;謂爲“韻書”,著實不確。

  揚雄《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云:“澌,索也。”郭璞註云:“盡也。”《康熙字典·水部·澌》云:“與‘凘’別。‘凘’爲流冰之凘,俗誤作‘澌’。”觀和仲上句“羈愁似冰雪”,知用流冰意而從俗成訛。以“澌”代“凘”由來已久,屈平《九歌·河伯》“與女遊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曹操《步出夏門行·河朔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難”、左思《魏都賦》“凍醴流澌,溫酎躍波”等皆此類,唐人尤以爲常,李頎《寄司勳盧員外》“流澌臘月下河陽,草色新年發建章”、岑參《送嚴維下第還江東》“敝裘沾暮雪,歸櫂帶流澌”、謝良輔《憶長安·正月》“終南往往殘雪,渭水處處流澌”等俱是法。

 

 

殢人嬌·戲邦直

  “千枝寶炬”句,傅幹註云:“江淹《燈賦》:雙流百枝,艷帳充庭。”龍沐勛箋云:“李賀詩:蜜炬千枝爛。”

  子立以“百枝”釋“千枝”,未見其切;榆生引文數雖契合,“寶炬”“蜜炬”究有其異。“寶炬”爲辭習見,王縉《東京大敬愛寺大證禪師碑》“醴泉湧而蠲疾,寶炬然而破暗”、

許堯佐《粲律師碑銘》“門人掩泣,寶炬藏輝”、羅隱《臺城》“宴罷明堂爛,詩成寶炬殘”等皆此類。

 

 

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望雲樓

  “已向虛空付此身”句,施元之註云:“《華嚴經》:處世界如虛空、如蓮花不著水。”

  唐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十地品·第五地》云:“譬如星宿在虛空,風力所持無損動,亦如蓮華不著水。”德初釋語似據此自撰,然頗乖經義。虛空屬世界一部,“處世界如虛空”云者全然不通。

 

 

薄薄酒二首並引·其一

  “珠襦玉柙萬人相送歸北邙”句,趙次公註云:“唐人詩云:孟郊死葬北邙山。”

  《全唐詩》載録作者已達二千八百家,陳尚君《補編》新見九百有餘;漫謂“唐人詩云”,殊嫌未切。彥材引語見韓愈《贈賈島》:“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雲得暫閒。”

 

 

蘇潛聖挽詞

  “趨時肯負平生志”句,施元之註云:“‘趨時’見《易經》。”

  《周易·繫辭》云:“變通者,趨時者也。”

 

 

書韓幹牧馬圖

  “奇姿逸德隱駑頑”句,賴襄評曰:“微露後案。”

  御史臺官以《送錢藻出守婺州得英字》“譏當時之人急進”、《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其一》“諷當今進用之人皆小人”,“駑頑”者焉能爲此?何正臣視《湖州謝上表》“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豈非捕風捉影班頭?詔獄吏稱《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譏諷當時執政大臣,以比化工,但欲出新意擘劃,令小民不得暫閒”,實係斷章取義魁首;王珪謂《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尤屬附會穿鑿領袖。子成未免輕覷羣佞。

 

 

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

  “龍神社鬼各言功”句,施元之註云:“‘龍神’見《法華經》。”

  《爾雅翼·釋魚》詳狀龍貌,云:“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法華》漢譯三種,“龍神”竺法護本凡七見、鳩摩羅什本凡九見、闍那崛多本凡十見;釋法雲《翻譯名義集·畜生篇》云:“那伽,秦云龍。”《善見律毗婆沙》云:“龍者,長身無足。”是空門所謂龍形似蟒,實係天竺那伽冒稱。宋時雩祭,有塑龍焚香、繪龍擲水等法,後改捕蜥蜴納甕中象龍爲祀;知李清臣所禱自是諸夏有爪龍神,必非佛氏無足那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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