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的 墙
无所求
墙是家的表象,也是哲学家的具象、文学家的形象、诗人的意象。我却凡夫俗子,始终在墙的物理层面徘徊。虽来常州城面壁而居40余载,但脑海里浮现的,仍是故乡老家的墙。尽管儿时的记忆,亦如斑驳陆离的墙垣了。
5岁时,母亲带着我和大妹妹,跟随从南海舰队复员的父亲,回到祖籍地。一家4口人,蜷缩在一舍顶头屋里。小屋南北走向,西临河沟。唯一提供进出的那扇门,开在南山墙中。门开在屋顶头的,就叫顶头屋。土墙草盖家家如此,但顶头屋只是少数人家。
(两图搜自网络;侵删)
土墙由土垡垒成。墙底部土垡最宽,顶部土垡最窄。于是,墙截面成了等腰梯形。这样,最稳。土垡是在不太干、不太潮的茅草地上,由挖垡能手用铁锹裁挖而出。底部宽垡重达一百多斤,一担两个,两百多斤,得由大力士农民,用硬扛扁担挑来。餐桌上,挖垡的,挑大垡的,最吃香。
我读的初小,房子土墙草盖。冬天课间,女生踢毽子,不斗公鸡的男生,随机成两组,倚墙向对方挤去,看哪一方先有谁被挤出局,就算输。这叫“挤麻油”,冬天取暖老法子。衣服上沾满泥灰,那不算事。后来读的高小,房子砖墙草盖。再后来读的初中、高中,房子砖墙瓦盖。
茅草地土垡,虽有错杂草根牵护泥土,但终究经不起风吹雨打,雨季墙易倒塌。怎办?农民们用小麦秆(稻秆、大麦秆嫌软,只配烧火)编帘子。根部对齐,头部参差。晴天里,泥土加水和稀泥,尽力搅和得更黏稠些。往墙根敷一层稀泥,把麦帘根部朝下贴到墙上。轻轻拍打,使得粘在墙上的稀泥,有一部分渗透到麦帘缝隙里。然后在麦帘上半部,连带上面空白墙上,照例敷一层稀泥,粘贴第二排麦帘。如此这般,从墙根贴到屋檐下。待稀泥干结了,麦帘便粘牢了。土墙粘上麦帘,如同渔民披上蓑衣,更能经得起风雨。
当然,也有几户殷实人家,如乡村医生、教师、队干部家,会有少量砖头外贴在墙根部,或墙的下半部都用砖头所砌(叫砖根脚),甚至朝阳面整个墙都是砖砌(叫迎面砖)。用砖护持的墙,比蓑衣墙牢靠多了。当然,这些人家的厨房、猪圈,也还是土墙。
砖头好,为什么不买砖呢?没钱买;难买到。那时砖窑极少,大几十里方圆难见一个。种田交公粮、充饥饱腹还来不及,公社大队哪可能安排劳力开窑烧砖呢?再说,烧了又卖给谁呢?殷实人家为数不多的砖头,也是借了生产队的船,到数十里外的砖窑去买来的。
我10几岁时,砖根脚,迎面砖,渐渐流行起来。经济基础决定生活方式。后来我们公社也有了砖瓦厂,砖头瓦片供求走旺。起初,砖头还不够多,砌墙时,砖头一横一纵轮番、一仄一平交替,墙里有空洞,看起来像鸽子窠。这种墙的形制,就叫“鸽子窠”。再后来农民钱又多了些,用砖也阔绰了,实打实的砖墙便也屡见不鲜。
1978年,我离开家乡时,很多人家的堂屋,都是砖墙了。当然,还是有不少困难户,依旧土墙,甚至还有老人住在顶头屋里。此后,我每年回老家过春节,眼见家乡的农房,四面砖墙的越来越多,房子也越发高大。接着,厨房,猪圈,都是砖墙了。大约近20年吧,家乡砖墙瓦盖两层楼房的也多了,大约占到五分之一农户吧。甚至还有农户建了院子,院子的围墙,是砖根脚,上面架金属栏杆。明显是做生意的,赚钱多。想当年,种田人做生意是不允许的;偷偷做了,抓到就是投机倒把罪,戴高帽游行示众,坐牢也说不定。
自然界里,只有人类基本解决了果腹之困。所以只有人类,才会把一生劳作的大部分凝固到房子上。支撑房子的墙,俨然是家庭成员的斗篷,社会成员的屏风,自然成员的贝壳。久居常州的我,是不是还想回到老家,回味一下土墙草盖顶头屋,一如泰戈尔老先生的晚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