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似的婚姻

每年重阳节，常州大学离退休办公室总会发通知，请在常的离退休教职工回校一聚。

在这每年一度的聚会上，多少老同事，老朋友又相见了。大家彼此询问身体、询问儿女子孙，同时回忆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其间，学校照例要为整六十、七十、八十、九十岁的教职工拍照留念，还要为健在的银婚、金婚、钻石婚夫妻张榜祝贺。

今年重阳节聚会上，我看见大红榜上分别对庄、张两位老师钻石婚的祝贺。

钻石婚啊！能担当六十载婚约的，都应快进入髦耋之年了。而一般人的艳羡，还大多落实在钻石婚夫妻的长寿上，而我作为他们的老同事，更明白他们这两对夫妻钻石婚的意义。

庄老师和张老师曾经都是“右派分子”。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庄、张两位还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张老师当时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因说了几句“落后的话”，就被打成了右派。庄老师稍年长些，性格耿直，讲话率真，加之家庭成份复杂，在那个时代也是很容易被扣上右派的帽子的。

建国初期的年轻人，大多都是要求积极上进的，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总期望能为新中国贡献自己的才智。大鸣大放包括对共产党提意见，大多也是出于对执政党的信任。可是在“阶级斗争扩大化”的思想指导下，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和热血青年一夜间被政府定为人民的敌人，他们的政治生命被无情地判了“死刑”。他们被开除工职、开除学籍，他们被劳改、被判刑、被流放；从此，共和国史册上有了一段关于右派的“非常”记忆。

从1957年到1978年，这二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于个人而言，却是一生中的很长时段，尤其这是生命中最宝贵的青年时光。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从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一段人生本应具备丰富多彩的内容，本应与爱情、事业、理想相伴的时段，在右派的履历中，只剩灰暗一片。

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完了，他所在的家庭之舟也就跟着进入风雨飘摇的汪洋。家庭是右派分子最后的心理支撑。家庭之舟如果灭顶了，那必定会加速右派分子的死亡。

我与庄老师同事的时候，学校还有一个摘帽的右派朱老师，他与庄老师同年，记得都属狗。两人只要在一起就特别喜欢“抬杠”，就是互不相让地顶嘴，他们曾自称“狗咬狗”。我发现他俩都有这个特点；对其他人总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万分的客气，而对同类的对方，则是毫不留情、嘲人嘲已，自我作贱。莫不是他们的性情都扭曲不堪，攻讦对方权当一种自残，以此聊以解气？或者，他们在回忆一种只有同类人才会意的游戏？

庄老师做了右派，被送西北劳改，庄师母不离不弃，在上海独自抚养儿子，等待丈夫。庄老师平反后在常州教书，庄师母就经常到常州来陪伴庄老师。他们就住在学校提供的一间单人宿舍，庄师母给人的印象是知书达礼，平善和气的女性，她的头发总是打理得一丝不乱，这让我们当时忙于工作，懒于梳理的女教师们都自愧不如。也许是上海人对饮食也有独特讲究吧，庄师母一来，庄老师也不去学校食堂吃饭了，他俩架起了小煤球炉，携手去菜场买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间简陋的宿舍里美滋滋地炒菜下面条。

朱老师也有一段劳改的经历，他可能与稍年轻的张老师同在一处改造，有患难之交，所以，他与张老师讲话就不抬杠，他们总是在一起念叨另一个右派兄弟，正好那人曾是我家的邻居，我知道那人的年纪与张老师相仿，一直没有结婚。

朱老师的婚姻似乎是中断的。他是常州人，1979年派到我们学校时只是孤单一人，也住在单身宿舍，在他没有再婚的一段时间，每天只是夹个搪瓷盆到学校食堂解决三餐，其实他有很严重的胃病，他教的干部培训班的同学都很理解他上课到一定时间要喝水吃饼干，那时他安排学生做作业，自己就躲到一边吃东西。只知他有一个女儿，偶尔会来看望他。

后来，经人介绍，朱老师终于又成家了，这事办得很低调。我们发现朱老师搬到宿舍楼一楼的套间，有一位老阿姨进出其间。后来，我们就称老阿姨为“朱师母”，她也没否认。

我们都为朱老师找到“老来伴”感到欣慰。

朱老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七十多岁。我们十几个同事，还有几十个学生，自发排队，捧着朱老师的遗像，绕校园一圈。这就如为他——一个曾经的“右派”的人生划了个句号。

朱老师去世时，庄老师已经退休回上海了。

之后，庄老师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记得一次是汶川地震时，他打电话给我，要我帮他给离退休办公室提出，他准备捐款五佰元，请在工资中扣除。当时我正在看新闻，眼眶里满是泪水，接了他的电话，眼泪竟如决堤之水，止也止不住了。

又有一次通话是他来询问加工资的事，我从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我说庄老师你的精神很好啊。庄老师回答：94岁了，去年放了三个支架啦。我忙说，庄老师你要多多保重啊。随即我向庄师母问好，我仿佛听到了庄师母的笑声。

……

六十年风风雨雨，锻成了钻石婚。

岩浆在地壳奔涌，要受到亿万年的挤压，才成就金刚石的坚硬，金刚石要经切磋琢磨，才成为熠熠发光的钻石。

婚姻也是如此，钻石婚是让人向往的，然而夫妻六十载牵手同行的路途上是一定需要同心协力克服崎岖艰辛的。庄老师、张老师的钻石婚之所以令人嗟叹，是他们在婚姻的六十年里其中的二十年还加受到政治运动的残酷打压。许多右派没有熬到这一天，他们在人生的春夏之交遇到了灭顶之灾。

我要把最真诚的祝福送给他们，送给他们钻石似的婚姻。

   以上是几年前我写的一篇小文，那时疫情还没开始，岁月似乎静好。然而，这三年抗疫的经历，让每一个正常的同胞都难以承受，去年12月全面放开后，新冠感染者不计其数，每天都传来讣告，八、九十岁的老人在病毒面前几乎一点保护的屏障都没有，我想起了在上海的庄元馨老师，元旦一过，立即向离退休办公室询问，回答是：庄老已于2021年2月去世，终年九十九岁。

   鸣呼！他毕竟躲过了2022年春天上海封城最严苛的日子。也不知他胸中还是否存乎块垒？他驾鹤西去与朱老师会面，他们终于可畅所欲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