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23】

原创长篇小说

人间事【23】

陈平

一想起在大跃进中，每户居民都要完成敲铁矿石与加工轴承滚珠坯子的事，程宏图就很兴奋。那时每到星期天，居委会就会派人去火车站货场拖几板车铁矿石来到院子里，然后居民小组长分给每家每户；所以一走进这个大院的路上，到处见到一堆堆铁矿石，在属于这家的这堆矿石前，这户男女老少就在这里轮流挥锤大敲这些黑黢黢的矿石，而且敲铁矿石是有严格的标准，太小太大。都不符合规定，一定要敲到鸡蛋大小才是合格品，加工轴承滚珠坯子同样如此，先将毛坯分到每家每户，全院只有的几只钢模具各户轮流使用，加工过程是先将一只小钢坯坎放到钢模具的空穴里，然后用铁榔头一边敲一边转动模具。

十几铁榔头敲下来，小钢坯的毛糙棱角就逐渐光流起来。继续再敲十几下，这只小钢坯就变成了一只小滾珠。对此陈师母常笑着说，把小滾珠拿去工厂淬火镀铬，就成了颗锃光闪亮的轴承滚珠，这些经过我们加工的轴承，一定会在社会主义机器上转得比美英帝国主义快，没几年，我们就会超开他们的。

陈师母的观点让所有人坚信，所以在敲打钢坯过程中全认真掌握要领；铁榔头着力点太重，就会破坏毛坏的圆度与光滑度，这只钢坯就成了次品。所以要用柔劲去敲打钢坯，这样才可能成为正品，才能承荷社会主机器的高速转动。总之，一系列的义务加工让他们既感到好玩，又体会到劳动的快乐，所以都抢着去干。

钢坯敲完，程宏图还会到陈师母家去问，还有毛坯伐，再给我们派点这生活色。陈师母就笑着说，呒不佬咧，有了再给你们去加工噢，模具不用要拿来啊，街道是要收回的。其实程宏图知道，她的四个儿子也在抢着干这活，所以模具当然就不够用了。后来他在报纸上看见一位国家领导人说，劳动是一件很好玩的运动，程宏图的理解还就像敲铁矿石和加工轴承滚珠坯子那样好玩，那天从学校回来一进自家院子，就听见陈师母在楼梯门口对自己说，真佬看不出啊，这李和尚也出事了。程宏图一听就好奇地问，李和尚？是不是居委会的那位个子高高，肩膀很宽，但头皮光光的老头。她说，是的，就是他物。程宏图又问，他为嗲出事，噢，听说他当过汉奸，这是派出所李同志来讲的，现在叫他回去交代问题了。说完，她就回到自家屋里。

程宏图知道。这个李和尚年过60，听说他在本地一个大庙里当过住持，后来还了俗成为无业游民。平常他在当地居委会里打打杂，工作还是蛮积极的，街道有啥新任务布置下来，譬如爱国卫生运动啦，除四害啦等等，他总是积极响应带头先干，不仅如此，还常去家家户户传达上级精神，帮助居委会检查检查，督促督促。他家就住在院子对面的高墩子上，通过长期观察，程宏图发现他家还有个富态的老太婆，从其音容面貌判断，年轻时她曾富贵过，后来听说她就是李和尚的老婆。啊？他是和尚，为何还能讨老婆，还是这么风姿绰约的女人？是还俗后娶的，还是……根据程宏图对和尚的认知，出家人有六戒，其中就有不能娶老婆这戒，还发现一到冬天，他走路两条腿就一拖一迤，行动比较困难。到了夏天才弄清，原来他是个严重的橡皮腿患者，这是淋巴回流受阻淤积于下肢皮下组织间隙而引发的疾病，按照现有的医疗条件，属于难以根治的疑难杂症，任何大医院对此都无能为力。

记得有一天，无意中看见这位身材高大的李和尚把一只耸拉着脑袋，瞪着死眼，浑身脏兮兮的死鼠如获至宝地拎在手里，让程宏图汗毛直竖。但在好奇心促使下，依然就去跟踪他。其实老头早发现后面有人跟着，但什么话也不说，任程宏图随他走进这两间破旧的平房里。他老婆一见到程宏图就很热情地说，哟，小佬，你也来咧，进来进来，李和尚笑着对她说，他是对过大院里老师家的小佬。这位富态的老女人听了立刻说，好佬好佬，进来坐坐，快点进来坐坐，程宏图一声不响地看看她，然后抬头仔细观察这两间还算整洁的屋子，其实此时心里最感兴趣的，还是想看李和尚如何处理这只死老鼠……哇，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一想起那些在公厕蹲坑下面窜来窜去的老鼠，自己就感到毛骨悚然，胃部就会阵阵翻滚有呕吐的冲动。至于李和尚是不是汉奸，自己不敢肯定，只是那天见到居委会主任吴舜英就问，吴主任，高墩子上的李和尚他当过汉奸啊。吴舜英听了一楞，然后轻轻地对程宏图说，他的情况蛮复杂，一时说不清，以后我会将详情告诉你。看看这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程宏图嘴里噢了声，心想，看来还真有情况的呢。

吳主任家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过房子建在顾唐河的岸边，院里还有一口井。虽说她是房东，但她家也只住三间平房，另外几间被房管所租给了住户，那位在区粮管所工作的唐中官家也住在这里，也就是他介绍了区粮管所试制成功的“健康饼”，害得程宏图去了医院好几次，哎呀，当时肚子胀的真难受啊，尤其是那位坐诊的医院杨院长，一边用手拍拍他如鼓的肚子，一边很担心地说，小佬，这种饼你不能再吃了，否则真要胀死的。如今想起依然犹新。

听这位面孔黑黢黢的邻居唐中官说过，眼前这座有四幢现代住宅楼的大院子，原先就是吳家的后花园，吳舜英的祖上就是明代的吳中行。哦？听历史老师钱伟生讲过的，我校大礼堂原先就是吴家祠堂里的那个吳中行？对的，就是这亇大明代隆庆五年的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的吴中行。唐中官肯定地对程宏图说。

这话引起程宏图极大兴趣，他想，钱老师本要讲张居正与吴中行恩怨起因，以及张居正对推动历史的作用等课，看来也不知何时才能听到了，现在听唐中官讲得头头是道，程宏图就想，这位平常爱看点古书，老婆是一脸麻子的区粮管所干部，对吳家的历史还很清楚的呢，所以有次专门去问他，唐中官，吳舜英的嫡亲哥哥……是物，他是中国著名的外科医生，兼作泌尿外科，……听唐中官如数家珍，程宏图又问，格么他的祖上吴中行。为何去与同朝首辅张居正闹不团结，差一点送掉命呢。唐中官立刻笑着说，哎呀，你这时空跨越地也太远了吧，幸亏沒事会看点这方面的书，不然我还真要被你问倒了呢。程宏图立刻对他说，就因知道你懂，所以我才来问你的，他听了马上一面孔得意地说，告诉你啊，那是在明万历初年，张居正正好在全国推行自己的新政，这时他老子突然生病死了，按例他须提请回老家守孝，就是丁忧三年，但他内心十分矛盾，于公于私他都不愿在此时回乡。为何？程宏图大惑不解地问。

好像你在讲向明神宗朱翊钧申请“夺情”的张居正吧。没想到，一直没说话的唐中官麻子老婆，突然对程宏图说，宏图啊，你不要认为唐中官他懂嗲啊，其实他肚里的那点货货，全是我老爷子告诉他的。程宏图一听傻了眼，正想再问详情时，唐中官却主动承认，是格，是格，关于《明史》上的这些事，还就是在我与她谈恋爱时，她爸告诉我的，说完，两眼还不无谄媚地朝他麻子老婆笑笑。他俩已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夫妻关系在这个大院里也算和谐。但程宏图很想唐中官把这故事讲下去，于是就故意对他老婆说，唐师母，让他说下去，若有不对，你就让他马上去跪搓板。唐中官一听，立刻哈哈哈大笑起来，麻子老婆也抿嘴一笑后不再作声。张居正为何要向神宗朱翊钧申请“夺情”？大家笑完，程宏图继续问他。首先，这个张居正是个有作为,具谋略,通权术的大政治家。唐中官回答。但他太厉害了，有点使人讨厌的“侵略性”,譬如他总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大树底下不长草,所以张居正不能离开权力中心，生怕日久生变。对佬，这种人一旦失势，恨他的人肯定不会饶他，程宏图自作聪明地地发挥。

唐中官不可否定地说，一方面，此时的明神宗朱翊钧还年幼，他们母子都离不开他这个深谋老练的顾命大臣；另一方面从个人的私利来考虑，自己数十年来从湖广江陵的乡间走到现在的权倾朝野这一步，也确实来之不易。可是令张居正没想不的是，就在他因丧没上朝的第四天，官员竟都去祝贺次辅吕调阳，这情况让张居正感到很寒心。据明朝不成文的故事，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可把座位从右边移到左边。这次，内阁僚属和翰林院的学士、侍讲读学士、修撰、编修、庶吉士们都纷纷穿上红袍到内阁道贺。自己去留还未最后确定，他们却都向次辅吕调阳道贺。真是人未走，茶已凉啊，这情况把张居正气得咬牙切齿。其实张居正对形势看得很清，知道明神宗朱翊钧母子此时离不开他，不会轻易让他走，加上大太监冯保等人都支持他夺情。

讲了半天，你还未讲什么叫夺情物，程宏图依然大惑不解地问他。喏，就是为减少居丧期间的哀痛之情，向领导不去丁忧的申请。唐中官立刻对他解释。哦，看来这事还要张居正自己去想办法解决的，程宏图又自作聪明地说。

是的，所以张居正加紧私下活动。唐中官肯定了程宏图的想法说。其实在张居正接父亲死讯的一周以后，明神宗朱翊钧就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在下发吏部的圣旨中写道：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张居正知道皇帝要“夺情”的态度，就故作姿态上了一首《乞恩守制疏》，在叙述了一通父子人伦当守制的道理后，又说自己53岁，“丁忧”也不过是27个月，到那时身体尚还康健，只要皇上不嫌弃，还可再召回任用。

可是年幼的明神宗朱翊钧未悟出其中奥妙，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让张先生离开京师回籍守制。于是他又给先生下了一道圣旨：爱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十岁上先皇辞世，先生受托尽心辅导……朕于幼冲之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等得三年?况且爱卿身系国家安危，又岂是一般的金革之事可比?请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不负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朱翊钧抬出了死去的先皇，希望张先生就此而留下。

张居正通过连日来的几辞几留，“夺情”心愿不仅如愿以偿，而且他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天子盛赞他的无双忠孝、盖世大功，是他今后继续当国受之不尽的资本。张居正 “夺情”的事就此算是定了下来，而朝臣中的分歧和争论也激烈地展开了，支持的人固然不少，加以阻止和明确反对的声势也不小。也就在这年的十月初五，天上突然出现了彗星。

啊，出现彗星与他有嗲关系？程宏图故意问唐中官，哟，在封建社会，这里面的关系可大了，按当时的星相理念，这可是个不祥的征兆啊，认为上天在示警什么，按以往历代帝王的习惯做法，朱翊钧应诏修省，上自皇帝下至百官都要反省。而这一次，有不少大臣把它与张居正的夺情问题联系起来。

率先上疏的，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这位来自江苏武进县的翰林后进，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但此时他上了一道 《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以为“夺情”既不近人伦情理，也不合义理法度。

第二天，隆庆五年进士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再上疏，请令张居正奔丧归葬，事毕回朝。第三天，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疏，奏请令张居正回籍守耕。张居正发怒了，他实在没有料到，挺身而出反对他“夺情”的都是些自己的门生或同乡。朱翊钧更是龙颜大怒，他觉得吴中行他们四人的矛头不只是对着张先生“夺情”问题，也是对自己权威的藐视，他决定效法列祖列宗对直言犯谏的建言大臣所惯用的手法，对此四人执行廷杖。什么叫廷杖啊？没想到唐中官的麻子老婆立刻问丈夫。

噢，廷杖，即是在朝廷上行杖打人，是对朝中的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明代则实施得最著名，其实就是当场叫卫士打臣子的屁股。明代的廷杖始于明太祖鞭死开国元勋永嘉侯朱亮祖。

朱亮祖父子作威作福，多为不法，罪有应得，但朱元璋却开了廷杖大臣的先例，直列明成祖永乐时期废此不行，但朱棣死后十几年，明神宗明英宗就恢复了廷杖。

被廷杖的大多是一两个人，但在正德年间，明武宗朱厚照就创过一百零七人同时受杖的纪录，而时隔不久，这个纪录就被嘉靖皇帝朱厚熜同时廷杖一百三十四人，其中十六人当场死亡打破；上百人被扒下衣服，排在皇极殿下，上百根棍子同时起落，一时间声响震天，血肉横飞。而廷杖的缘由也是无所不有。

说起吴中行受杖已毙复苏，就是打昏又醒了过来，因中书舍人秦柱挟医至，”投药一匕乃苏，封腐肉十脔，一肢一遂空，赵用贤体素肥，肉溃落如掌，其妻腊而藏之，以示子孙。同时受杖除名的还有艾穆和沈思孝，每人八十。艾穆创重不省人事，几毙乃苏，遂往戍所。“《明史》上说的，唐中官继续交代。

说来也怪，虽然打屁股，对饱读圣贤书的大臣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何况还时有打死人的情况发生，可不少明朝大臣竟然争先恐后想挨打屁股。原来，明朝时期，朝臣和宦官经常尖锐对立，水火不相容。为了国家社稷，朝臣往往犯颜苦谏，哪怕冒犯了皇帝也毫不畏惧。皇帝可以接受朝臣和宦官斗来斗去，却没想到被皇帝打过屁股的大臣，不管死没死，都会在朝廷中拥有极高的声誉，备受尊敬，“虽见辱殿廷，而朝绅视之，有若登仙。”忍得一时侮辱，转过头来却胜似神仙！这是为什么呢？“文死谏，武死战。”文臣死于进谏皇帝，是很光彩的事啊。现在皇帝用打屁股来成全大臣，大臣又何乐而不为呢？因此，正德皇帝和嘉靖皇帝当政期间，大臣们络绎不绝地想来挨板子。一边皇帝有意打屁股，一边大臣有心挨打，双方就一拍即合、想打就打吗？在明朝，打屁股有一道严格的程序。《明代酷刑三例考略》记载了打屁股的程序：首先，皇帝发出打屁股的命令。其次，由司礼监太监出帖加盖印信。随后，交给刑部给事中审核，签批。接着，交给锦衣卫，由锦衣卫执行。从理论上说，这一套程序走下来，少说也得大半天，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就打屁股的。原来是打屁股啊，唐中官，以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对你进行杖刑，没想到讲了半天，麻子老婆却对丈夫却来了这么一句。更没想到的是，唐中官对老婆的回应却是，好佬物，只要你晚上在床上对我进行杖刑，我就天天当吳中行好了，哈哈哈哈，麻子老婆一听，就与程宏图一起仰天大笑起来。正在笑谈间，见陈师母一边叫，宏图啊，你快点去居委会一趟，吳主任找你有事呢，一边朝唐中官家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