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困惑

   我突然对文明产生了困惑。

  这个如同阳光空气和水一样的存在，天下人在享受着它的同时却又熟视无睹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一直以为，成为一个文明的人，建设一个文明的社会和国家，是人类最美好的追求。这个目标一旦实现，世界就应该是政通人和、惠风和畅的美好样子。但自成文明诞生后的三、四千年来，战争、疾病、饥饿，杀人、强奸、贩毒，争斗、霸凌、抢劫等各种天灾人祸和伤天害理的事件从未停止，尤其进入工业文明后，各种令人齿冷的问题更是频频发生。

  概念不清，反溯其本。不妨盘一盘文明的根本。

  世界考古学对文明的产生有一个基本判定方法：城邦、青铜、文字。只有同时具备这三个要素，才能判定一种文明的产生。尤其是城邦，即国家的出现，是文明产生的重要标志。按概念推演，这三个要素可理解为：国家统治、金属制造、思想创造。再推演：政治、经济、文化。也就是说，文明的核心三要素是政治、经济、文化。这应该没毛病。

  继续来捋。

  先看城邦。苏秉奇区系理论表明，中华民族的各支先祖，不论其社会发展有多么不平衡，或快或慢，大多经历过古国到方国，然后汇入帝国的国家发展道路。中外文明，莫不如此。上古时期，城邦即古国。有国便有王，有王便有贵族与平民，有贵族与平民，便有阶级分化，有阶级分化，必有私有制度，也必有政治压制与经济剥削。所以，从城邦这一维度审视文明，文明的源头就是财产私有化——社会阶层分化——贵族与平民——国家专制。

  有点心慌。这就是我们仰慕的文明？

  即使是这样的文明，也是人类在漫长的生存实践中用血与火的代价一点一点铸造出来的。这个铸造过程十分漫长——10000年。

  王巍对中华文明起源、形成与发展作过这样划分：

  一万年奠基：栽培农业和定居村落的出现

  八千年起步：农业手工业初步发展，社会开始出现分化

  六千年加速：社会出现明显分化，大型中心性聚落和规模较大墓葬出现

  五千年进入：大型都邑性城市和权贵阶层出现，古国形成

  四千年过渡：古国逐渐衰落，中原王国崛起

  三千年巩固：城市、青铜、文字等主要文明因素成熟，礼制完善，王朝统治得以巩固

  两千年转型：中央集权形成，王国时代结束，帝国时代开始

  由此可见，人类用万年时间锻造的文明，其核心是政治，其表现是统治与剥削，其追求是征服与主宰。一万年时间也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社会无法大同，财产公有、人民平等、按需分配的乌托邦社会不可能存在，人类文明必须在政治文明的引领下才能走到今天。

  而文明的另外两个要素，青铜、文字，或称为经济、文化，从近万年的文明发展史考察，它们是支撑城邦的两条腿，是政治文明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基础，支撑着政治巨人在区域冲突中屹立不倒，发展壮大。

  来看青铜。青铜代表的是社会生产力，属于文明概念中经济因素。但青铜的文明意义却远大于经济范畴，比如王权、国力、战力、祭祀、礼制等，与文明的政治、文化因素密不可分。

  作为一种工具来说，青铜器的出现是文明史上的一件大事。国之大事，曰戎曰祀。无论戎祀，青铜至伟。但青铜于文明的重大意义不是器具，而是金属冶炼技术。冶炼技术的出现，如同农耕出现一样，是推动文明演化的强大动力引擎。冶炼业需要一套复杂的社会运作体系，采矿、冶炼、研发、铸模、运输、管理以及劳动力保障等，这一套体系，没有强大的社会组织能力和分工协作能力，是无法完成的。而具备这种能力的，唯有国家。而国家要想强大，必须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撑，那么对铜矿的抢夺，对青铜冶炼技术和人才的抢夺又成为国家不断战争的动力。因为有了青铜器的加持，国家的财富不断积累，战力不断升级。国与国之间不断兼并，文明的进程最终走向王国时代。

  而文字的出现，则是文明形成的催化剂，王国时代的加速器。成熟的文字出现在夏商之际王国形成时代，也是文明定型时代。按照时间顺序，城市出现时间最早，其次为青铜，最后为文字。这很有趣，有点像胎儿发育，先是大脑，再躯干，最后四肢。城市或者国家，就是胎儿的大脑，青铜、文字就是对应的躯干或四肢。可见城市对于文明的形成，至关重要。也只有城市或城邦的出现，贵族阶层为了有效实现社会统治，才对文字有了极大需求，文字从最初的手工作坊中个性化刻符，加速进化成表意相对稳定、使用相对规范的通用语言符号。如果仅从部落生存角度看，是不需要统一的文字的。文字形成之前，区域性语言（有声无字）就已经存在好久了。据人类学家考察，人类语言最早出现在十万年前，4万年前，方言已经形成。那时人类已经能熟练运用方言进行生产生活交流。但无文字的语言最大的局限是无法存储思想、精确传递信息，这于城邦统治者来说，确实十分不便。于是到了夏商王国之际，成熟的语言文字喷涌而出，成为贵族阶层专属统治工具。而文字系统的出现，促成了国家礼制成型，制度完善，统治效率迅速提升，统治成本大幅降低，社会分工更加精细，社会阶层更加固化，王国时代走向鼎盛，人类文明经过五六千年的艰难演变，终于在这个时候化茧成蝶，人类从此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大致捋完文明的三大要素，可以下个结论。城市，也就是国家，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只有城市的出现，才意味着高人口密度的聚落的产生，也就伴随着相应的政治制度、阶级对立、公共设施、公共领域的思想文化、成熟的产业分工的形成。青铜和文字，是城市发展的需要而产生和发展，是服务于城市发展，也推动了城市的发展。

  换成现代概念，文明是政治、经济、文化的合体。其中政治是核心，经济、文化是从属，并推动政治发展。而文化不仅从属于政治，还从属于经济。因此，在现代学术中，有独立的政治学，也有独立的经济学，没有独立的文化学。因为文化的双重从属属性，它难以从政治和经济范畴中独立出来。

  再回到开头，之所以我困惑于文明，是由于把文明作为人类的终极追求了。文明的真相并不是人类发展的目标，只是人类发展的印迹。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