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4】

原创长篇小说

人间事

陈平

【4】

喔哟，阿庆嫂啊，现在就剩你一个人在家，夜里头勿冷静啊。第二天早上走进教室的程展图一看见丁学成，自己就对他开起了玩笑，哈哈哈，哈哈哈，这话让教室里的同学们听见全大笑起来。哎呀，你真佬砍呔，我勿痛啊，辣手得蛮，有两个男生也趁机相互调侃。当班长徐盛跑到讲台上宣布了校长室的一个通知后，同学们就开始议论起来。

要各班出节目参加全校汇演？我看咱班就排《江姐》话剧吧，肯定能获奖。说这话的是女生孙平乐，因为她的举止行为尤其头发理成像男生，所以大家都叫她“小男生”，我看……我认为……没想到她一开口，同学们的意见就纷纷，而且越来越热烈。

眼看马上就要上课，徐盛立刻笑着提醒大家，我看这事还是到下午放学后，由班委开会讨论后再决定吧，现在请大家集中精力，准备上刘秉良老师物理课。

今天物理课的内容是浮力与重力的关系，当刘秉良老师带磁性的男中音在教室里开始迥荡时，同学们大都安静下来，可程展图脑中依然在盘旋全校汇演的新鲜事；

咱班就排《江姐》话剧吧，肯定能获奖，对孙平乐的这个建议自己是赞成的，就在几天前，学校专门组织全校师生去看了场《烈火中永生》电影，对于篮演的江竹筠即江姐，赵丹演的许云峰等中共地下党员的壮举，大家激动地难以自制，尤其是对项堃主演的大特务徐鹏飞，程展图更是赞不绝口。这些老戏骨的演技啊，实在太高超，太入木三分太专业了；譬如他演的军统特务处长徐鹏飞与王璐演的中央社女记者曼丽小姐通电话时讲，哎呀，真的很对不起您啊，我亲爱滴曼丽小姐，昨晚我确实喝多了，无意中粗暴地弄疼了你，真得很抱歉嗳，我的曼丽小姐。

说完这话，项堃这个老戏骨还做了个眯眼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声淫笑的微妙动作，让观众看了心照不宣还不能明言。而电话那头曼丽小姐的回答更妙，恪格，格恪，格格格，哎呀，徐长官，你这个人真得很有意思也很讨厌得嗳，格格格。真是不见其人但闻其声。也就这几句意味深长不堪入耳的对话，便把国民党官员腐败堕落，必然走向灭亡的败迹告白了天下，演技真的太专业了，简直是太专业了！

可一想到“专业”这两字，不知啥何因，程展图居然联系自己天天要去完成的大事；倒马桶，这对全家人来说，可谓事关重大，白天，男子可以到大院外的那座公厕里方便，晚上就非要用马桶的，别小看倒马桶这个普通家务事啊，其实也是一项非常讲究的技术活，其专业性绝对不是一般般。

简单地说，如果这只马桶没洗涮干净，这东西里面就老会有一股异味漂出来，让人感到很恶心。程展图也是通过实践慢慢掌握这过程的，第一，要把这只里面不轻的马桶，憋着气用两只手托着桶檐小心翼翼从楼上搬到楼下，然后再搬到外面的那个粪坑前。大院内有四幢黑瓦红墙，起码两层，最高三层的公寓楼，每幢楼房后面都有一只化粪池，隔几天，就有环卫工人拖了粪车来掏洗千净。

专业者要特别注意，干万不要相信马桶上的铁拉手啊，因为时间一长，这种拉手的铆钉会就被锈蚀掉，尤其是在马桶很满时，弄不好，就会造成断根桶翻的后果，有次程展图就将一马桶秽物翻倒在楼梯上，原因就是拉手突然断掉了，哇噻，结果让这幢三层楼的上下者全捂着鼻子逃之夭夭，尽管程展图将楼梯冲洗了好几遍，但臭味在半个月后还没彻底消除。就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总是说程展图，你啊，做啥事都不专业，以后怎么得了喔。程展图表面不敢回她，心里却很感到委屈，谁知这拉手也会……

第二，将马桶倒凈后，先要用带来的清水将里外清洗一遍，然后再去涮马桶的里面，笫三，用一把竹刷子在马桶里面刷刷刷，刷刷刷，核心工艺是要用手用力抓住刷子对桶内壁拱壁弄转着涮，然后反复用清水洗干净。因为老马桶内的尿垢很多，所以每次都要用劲地涮，否则尿垢会越积越厚，尿碱味就很重，即使被太阳晒得很干，气味也是很浓很浓。

最后一步是晒马桶，这时要特别注意采光角度，一定要让阳光尽量晒到马桶的里面，否则就晒不干，等等。关键是干这活要足够耐心和充分的时间，通过长期实践证明，以上的专业过程少一步也不行，当然也幸有邻居女孩杨鲁花，陈晓华的具体指导，才让自己倒马桶的专业水平提高地这么快。以至后来陈师母一看见程展图就表扬他说，哟，程展图，你现在做这事越来越专业了。程展图却很谦虚地对她说，陈师母，比起你家晓华，我可差远了。陈师母笑着说，哎呀，一个男孩子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按照旧社会的说法，男做女工……幸亏是新社会，真如毛主席所说，时代不同了，现在女同志能做的事，男同志也能做啊。程展图一听顿时一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哎，到底是大院居民小组长还真能活学活用。

程展图同学，请你站起来把我刚才讲的阿基米德定律，再对同学们讲一遍。要不是刘老师的突然提醒，程展图的脑子里还在胡乱联想，啊，噢，这……好像是流体静力浸入静止流体中的物体受到一个浮力，其大小等于该物体所排开的流体重量，于是就没有了马桶里的那种怪气味……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你……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包括刘老师在内的大家一听先是一楞，接着哄堂大笑起来。

经过班委们下午讨论的结果，是从此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原本寂静的本班教室里，必定会出现六亇晃动的脑袋。细看全是这个班里的文艺骨干，人数四少男五少女，而且有时还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细心者还会发现，这九位男女的眼睛却有二十只；因为丁学成戴了副如李大钊式的黑框圆形近视眼镜，至于他们在干啥，班里的其他同学不一定清楚，只有当事者的程展图知道是在讨论剧本，严格地讲，是在程展图提供资料的基础上，由丁学成进一步去编四幕话剧《阮文追》剧本。阮文追是何人，为何要演他？大家对此也是有爭论的，当女生孙平乐拿来这《江姐》剧本时，开始大家一致认为演这话剧绝对没问题， 当然，这仅仅他们的洞察理解，其他同学是不是有同感，不得而知，反正选演《江姐》这个话剧，政治上绝对没问题的，问题是让谁来演女主角江姐，对此大家发生了分歧。入团积极分子周玉琴说，现在报纸经常强调，我们的文艺工作者要在舞台上充分展示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不能让封资修的东西，鬼神怪的故事占领我们的无产阶级文艺阵地，英雄人物首先家庭出身清白，起码是个贫下中农子女，这样他们对人民群众才有真正的阶级感情，具备坚定的政治立场，所以演英雄人物的演员，也应该讲家庭出身，否则就有冲淡主角的阶级性。那么就由你来演江姐吧，因为你出生在正宗的工人阶级家庭；听程展图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其他人全表示同意，好的，周玉琴，就你来演主角江姐，你的面孔身材都是蛮好的。不行，不行，我的喉咙管正在发炎，扁桃腺要开刀，不行不行，勿要寻开心。

没想到，一面孔正统的周玉琴却把头摇如拨浪鼓。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班里最具有演江姐气质的女生，还就是钱勤勤，无论身材台容普通话还是个人特质，都比较适合，问题出在家庭成分，她爸是红星剧院的资方代表，所以当孙平乐提出要她来演江姐时，当场就遭到入团积极分子们的反对，其他都行，万一……这情况让团员班长徐盛很尴尬，他干脆将班里的十几个女生一个个排下来，发现除了钱勤勤周玉琴外，还就无人适合演这个角色，具体原因很多，主要的还是身材和台容，况且英雄人物就应尽量完美，这是目前舆论宣传统一要求，个人胖瘦高矮，普通话的水平也应综合考虑，主角嘛，尤其是演《江姐》的主角，演员的要求肯定不能一般般。

无意中还发现个新认识，那就是在咱班的二十多位男生中，适合演叛徒甫志高的居然有好几个；梁玉明金仁富，陶大头许志明王国彭，还有朱全玉包括徐盛本人，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其貌不扬，皮笑肉不笑，举止神秘居心叵测，让人感到他们很易纳入叛变者的队伍。但他们的家庭成分还不是工人阶级，就是城市贫民，起码是个小业主家庭。

真他妈的事与愿违，真有点无巧不成书，大有墙内的马桶墙外也臭的味道，这意外发现让实在忍不住的程展图，立刻跑到教室外面来了一阵猛烈大笑。

反正排来排去，总感到演《江姐》话剧的风险的确很大，选主角的难度不小，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干脆不演《江姐》去演《阮文追》吧，统一认识的理由，一，阮文追是越南人，作为中国人的我班男同学，谁演主角都行，二，目前越南正在与美帝打得你死我活，中国是支持胡志明领导的越南人民军对抗美帝的，阮文追是越共领导的南方解放阵线地下工作者，后来被美帝杀害了，当然其中还有许多复杂的原因，但总体来讲，排演这样的话剧，既符合英雄人物高大全的要求，又符合国际形势，还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审查麻烦，譬如演主角的男生要查家庭成分的程序，所以职员家庭成份的丁学成，和资本家家庭成份的陶大头都在竞争演主角。不过最终还是给入团积极分子丁学成去演阮文追了。为什么呢，主要是大家都认为，丁学成的脑袋里还是有点艺术细胞的，譬如他能把剧本编得很紧凑，台词也不多，容易让人背熟，基本上不用别人提词，本人也有点表演天赋，尽管笑起来眼睛一条缝，而陶大头呢，虽说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脑袋硕大，但发现他除了有很想表现自己的欲望外，其他地方很不专业，譬如老会背错台词，普通话很不熟练，更要命的是，他习惯斜着眼睛与人讲话，让人感觉他随时随地会去与叛徒甫志高靠拢，这些毛病岂能当主角，所以只能被派司掉，另外根据剧情要求，大家一致决定让漂亮钱勤勤去演阮文追的老婆潘氏娟，对此让丁学成很得意陶大头很沮丧许多男生很忌妒，情况一公开后，听见有男生在叽咕，看丁学成色，面孔蛮大还上小下大，满脸搭泡子，又是个近视眼，居然……但内心不服的金仁富王国彭他们，此时也只能自我解嘲地说，哎呀，不就是演演戏嘛，又不是真的，要是真的，就姚小江也不会让他得逞的。众所周知，男生姚小江身材强壮，肌肉发达，说话瓮声瓮气，目前正在市体校举重队练举重，无论是干部家庭的条件，还是本人浓眉大眼加上健美的猛男身体条件等等，都比丁学成具备竞争优势。要说他的不足之处，一是与陶大头喜欢甜言蜜语的性格比，他有不善于花言巧语的大男子作风，二是他说话有时会结巴，尤其在情绪紧张时更严重，但对金仁富王国彭他们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醋意，大家心照不宣。

考虑到陶大头的个性，大家还是让他去演只有三句台词的美军司令，这对自以为是的他来说应该很满意的，起码他认为自己的官蛮大。剩下的其他角色也被一一分配停当，譬如程展图去演伪军连长，仲义去演伪警察局长等等，如此安排据新班主任谈友其老师的评价，既体现了政治的需要，形势的需要，班级荣誉的需要，又充分发挥各人的个性特征，所以从此每天下午一放学，大家就在这个教室里开始排练话剧《阮文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