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长篇连载 命运【24】

陈平长篇连载  命运【24】

恭喜你啊，良春，你老婆给你生了个白胖儿子，在公社卫生院当护士的表姐喜滋滋地从产房出来对焦虑不安的良春说这话时，良春感觉脑子一阵玄晕，心脏顿时狂跳，不过仅愣几秒钟，他就抬起大脑袋对着天空大喊，哎，老天爷，我良春有儿子啦，我也当爸爸啦，我家的香火有续了！不是被同样激动着的她妈还有妹妹们拼命拉住，他一定会当场跑到大街上高喊：喂，我良春有了儿子，我也当老子了。儿子的呱呱落地，让良春深感当父亲的责任。小名就依外公叫亚飞，大名字由我叫谈昆仑，一回来他就气宇轩昂对外宣布，从此对妻儿更加无微不至照顾。

人生之路坎坷不平，尤其在良春身上更显波澜起伏，要不是出了件莫须有的所谓“台湾敌特家属”风波，他用不着离开刚生儿子不久的老婆父母家庭，跑到千里之外的湖北农村，去干烧窑建窑的苦活。此事让良春刻骨铭心，尤其弄清他的这位娘舅所谓的敌特真相后，更是终身难忘。幸亏老婆张文英善解人意，非常理解丈夫的处境。

一个大男人，就要有这种血性，不要像我父亲那样性格儒弱，这辈子总在逆来顺受，弄的我也抬不起头。提到自己的父亲，她就会对丈夫良春这么说，良春知她是在泄怨，想想她的不幸还就是受父亲问题的牵连，可她很明白，在这种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许多事确实很难说清，反正1963年他被上海列入第一批下放的城市户口，拖儿带女地来到安徽最偏僻最穷的农村劳动。作为家中老大的张文英就此协助父母，挑起照顾下面七个弟妹的担子，共同经历下放农村的艰辛生活，尽管心里常有怨气。现在嫁了位普通农民，但他胆识过人，面对逆境敢于跳出去经风雨见世面，这选择就非同一般，不畏吃苦是为磨练自己的意志，厚积薄发的忍耐，是为未来积蓄能量，大丈夫与其偷安消沉，不如披荆斩棘顽强拼搏不为命运所屈，方是条真汉子，我张文英欣赏他的个性。

看似纤弱并再次怀孕的张文英，内心却很强大，她坚信自己丈夫的选择不会错，所以对他的所有决定总是一声不响，心甘情愿在家默默带儿子，服侍公婆，下地干活，忙自留地，尽力养好家里的那只老母猪，整天像只陀螺般忙个不停，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她的付出比任何人都多，现在见丈夫从湖北平安回来，心里极其宽慰，当然更清楚良春一直朝她深情看着的含意，只是装了没事埋头干家务。人说久别如新婚，当夜的夫妻恩爱不用多叙。

弄清家里要他赶回来的原因，是有这三件事必须让他决定，良春长长舒了口气。一是老婆张文英两个月前为他生了个漂亮女儿，听外公已给她取名谓“灵芝”，听取他这爸爸的意见，良春说非常满意，这名字既高贵又大气，是我的女儿，从此对她呵护有加。

二是自己的四娘舅通过关系，要他去城里去干开票工，这样你就不用跑到外省干活，让家人为你提心吊胆。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根据母亲的意见，要他赶快回来分家。

这些年农村经济依然很不景气，社员收入年年减少，为筹备妹妹们嫁奁，家里收支落差很大，尽管良春在外面也多少能挣点回来，但还是捉衿见肘。考虑儿子已有老婆孩子家庭，没必要再来承担这些负担，就提出与他分家。可一向孝顺的良春坚决不肯，娘，我是家里老大，又是独儿子，丢下你们自立门户别人会怎说？老婆张文英也对婆婆说：姆妈啊，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如果放下你们，我们……不料母亲的态度非常明确：你俩的心意我完全理解，不过分家也有分家的道理，譬如队里年底分东西，总是习惯按户头，现在你们分了家，也成了一户，两户总比……农民的想法既实际又长远。

再说我们的年纪还不大，还能到田里干活挣工分，同时还能帮你们带孙子孙女，这样让他爸在外挣钱也能安心。明显重男轻女的母亲心里清楚，踌躇满志的儿子，根本不甘心整天呆在队里干农活，挣点可怜巴巴的工分，他心中早有番新天地，尽管社会环境仍然不允许，不过凭他的耐力能力，总是还有机会能发挥，譬如这开票工的来龙去脉虽然复杂，但还是有需要的单位，了解这项工作的来之不易，良春看看四娘舅轮廓分明面孔郑重地点点头。如有好朋友，你也可叫他们一起去做，这样相互间可以有个照应，四娘舅还对他特意补充。

原来城里的建筑公司，为了完成市政工程建设，急需一批开票工，也就是计划外用工来补充劳力严重短缺的尴尬。

千万别小看这每月才有几块钱生活费的开票工，这对贫穷农村的农民来说，就是块肥肉，谁知道了都要抢。一个月的工分值才是开票工的零头，这劳动报酬的反差连傻瓜也明白。

千万不要对别人讲，我已经对朋友说好，凡是由我介绍的开票工的结算领工资等事宜，全由你一个人衔接，其他人不准插手，四舅公对这身高強壮的外甥良春说。

公社还没交管站建筑站，还是头头知道这情况后，为方便开票收取管理费，就刻个交管站公章由会计开票做账收款，再转到各自生产队记账算工。后来有些钱经常不能及时到账，引起开票工口粮称不回的情况，这还是在后来良春不负责这事后发生的，之前他虽然不是干部，但说话很管用。当然还是要靠四舅公和城里的那位朋友帮忙。

四舅公是农村中学的教师，看问题入木三分，很有经济头脑，关键时刻反应很快，为人处事蛮有噱头。当他从一位在市劳动局工作的学生叔叔嘴里知道，这些年因城市知青大批上山下乡，导致在工业工人越来越少。所以通过劳动局，当然首先须经上面点头同意，决定让附近公社的交管站或建筑站与用人单位建立用工关系，没法输送一些农村劳力去城里干运输搬运等活。

这种开票工每个月多则可拿到好几块钱生活费，因为要在城里干活，要保证最低的生活条件。其余就是做一天算一天，每月由单位根据结算经银行汇到所在公社交管站或建筑站，再划到所在生产队记账上算工分。公社交管站、建筑站从中收点管理费，负责开票到单位销账。当四舅公知道这情况后，立刻通过这位学生的关系为外甥良春争取到这机会。就是啊，在生产队干，一天工分才毛把钱，即使最强壮男劳力，整天拼死拼活在田里罱河泥，耕田，莳秧，割稻挑大粪等农活全是一把手，可一个月下来也只有几块钱收入。到年底一算，除买口粮柴草所剩无几，日常生活开销如烟盐糖醋，添衣逢事就捉衿见肘。 

农民也不傻，譬如养猪，甚至养只母猪下点小崽年底卖卖，但也很够呛，倒不在乎上面坚决堵住资本主义道路的口号有多骇人，而是养这些畜生需要大量饲料，人都吃不饱，哪来这么多的粮食去喂它们。况且农民每家都生一大帮小孩，所以没法搞大。但此时有人在城里当开票工，情况就截然不同；对一个农民家庭，尤其极贫困家庭来说，既使这开票工再苦再累，但诱惑性绝对无穷；因为在这“工”字的背后说明此人有了固定入，与那些吃“皇粮”的城镇户口仅差一步之遥，与单纯靠挣工分年底结账更大相径庭。每月有几块现钱收入，肯定活络，生产队还照常记工分，年底去称口粮，就用不着看队长的面孔，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全家人的粮草都挑回家，反之队长还要另眼看待，每月有现金打到生产队的账上，奶奶的，这队长不干的摇头晃尾巴？但机会实在太少让普通农民望尘莫及；农村到处都在拼命鼓吹“农业学大寨”，所以对劳力的外流控制相当严格，说有的地方干部看管农村劳动力，就像看管犯人一样还就一点不夸张。

实话实说，良春对此还是有点担心，要不是有些干部在“台湾敌特家属”问题上伤透了良春的心，导致他产生对立情绪，加上这些人确实有愧，也不敢轻易去惹他，这才让他成了条自由自在的漏网之鱼。

正当良春处理好家务事，安顿好家庭告别妻儿，带了扁担畚箕等工具，准备上城去干“开票工”的隔天下午，家有突然来了几位客人，这情况让良春欣喜无比，连忙将他们带进家里坐定。哎呀，你们终于来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他一边递烟一边笑着说。 

老婆张文英提前下工回来与他们见了面沏过茶，立刻到自留地去割点韭菜啥的，还把父亲年初从安徽带来的黄花菜腊肉等，全拿来到厨房忙碌起来。别看她从小在上海长大，可干家务眼疾手快干脆利索。

我横盼竖等，哎，终于把你们盼来了，看来我的信在路上也只走了五天啊。见到他们的良春喜出望外，但这几天他一直在纳闷；这徐师傅他们咋还不……其实从这里寄信到金坛的农村，满打满算也只有百多里路，但这信居然耽误了这多天，可想现在的交通邮政有多落后。

呵呵，良春兄，我们又见面了，昨天上午一接到你来信，我就叫上他们今天一早赶来了。哎呀，你们这里的交通也很不方便啊，中午我们从常州长途汽车站走到这里，整整用了三个小时，呵呵呵！

风尘仆仆的徐师傅他们一看到良春，情绪也很激动，相互寒喧后转入正题。良春兄，我们是来帮你好砌省草灶的，完工就走；明天上午我们又要乘火车去江西了，所以……话音刚落，这些人就拿工具的拿工具，找厨房的找厨房。没想到良春却将他们全部捺住并笑着说，砌省柴灶头的材料我早就备好，但这事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了，因为有件更重要的事，我一直在等你们来商量定夺。徐师傅一听眼睛瞪了老大问啥事？你直说，我们一起商量，当良春把大概情况介绍完，徐师傅舒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围了自己的同乡。如果你们觉得为难，那就另当别论！但是我想……下来将自己反复思考的打算，对他们一股脑托出，让徐师傅完全听懂他的意思。

原来，经过几天深思熟虑，他认为，四舅公为他创造的这次机会极其宝贵，发挥好了，以后的情况一定会有彻底改变，毕竟进了城，与在农村打转截然不同，但是没充分利用好，也只能原地踏步回来自生自灭。关键还是那句”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的老话，就是说，一个人想干番大事，周围没几位可靠朋友帮忙不行，没几位知已朋友经常分析商量更不行。平常喜欢看看古代英雄故事的良春，对此已经非常惗熟。想自己是位普通农民，一个人脱离本乡本土，单枪匹马到城里去做事，本事再大，两眼也只能一抹黑，身边如有几位挚友帮衬，定比黄金钻石值钱。可人生难得一知已这话，乃吠形吠声，尤其面对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时代，能交上真正的志同道合者很难。

展眼周围除些老实巴交，只能在田里死做一头的农民外，也有几位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者，但看穿的本事，充其量也只能干些投机取巧，羊头搔搔狗头上摸摸，或者相互串通搞点小圈套让人上当获点小利的勾当，按农村人说法，也就是只会端端花盆的混世虫，与胸怀大志不相及，实话，自己根本看不上这些人。但是一想到在火车上遇到的那几位金坛朋友，眼睛顿时一亮，感觉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