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两头一掐,屎肚一抹”
哪是拉锯战,就游击打碉堡。东洋人如是丢了津浦铁路南头的浦口,北边的人员物资来不了南京,上不了长江的船,他往西打就亏虚。所就一个个大站小站修工事,驻兵。新四军山里河里静养着,等攒够了钱粮、枪弹,随时各处呼啦一家伙能出来几千人。先炸铁路,炸个点,断根线;“两头一掐,屎肚一抹”[1]。小站工事里头的东洋人,瓮中之鳖。打不着你饿得着你,饿不着你渴得着你,渴不着你半夜给你点大炮仗。城里的东洋人只好大部队来救,小部队不中,新四军打伏击。工事里的东洋人能救着的带走了,救不着就自生自灭。老百姓一哄而上,碉堡、炮楼捶捶砸砸,砖头回家盖房子砌猪圈,钢筋卖钱。是有维持会[2]人也不少跟着东洋人热哄,哪敢真打,家小都在这块,“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对阵,小名字狗蛋子小老鳖、爹妈表兄表弟的名字一报,枪口朝上,有时罐头、饼干摔过来了。
铁路断了,城里东洋人来工兵修,人手不够,抓老百姓去。老百姓哪个肯帮东洋人打中国人呢,“糊鬼子工”、“糊洋工”,就出在这块,你们叫消极怠工。铁路通了,东洋人再一站站修工事,驻兵。
民国三十年(1941)8月6 号新四军炸掉了乌衣段铁路连军列带几十个东洋兵,年底东洋人修好了铁路,派兵驻滁县,沙河、珠龙、担子、乌衣、腰铺全搞了工事,驻兵。
民国三十一年(1942) 1月5日,新四军炸掉了东葛段铁路连军列。东洋人毛了,“扫荡”。陈桥街离乌衣五里,离东葛算十里吧,2月中下“扫荡”冇不掉。二烧陈桥街,就这回。
14、二烧陈桥街
二烧前头,陈家北头营剩下来的最后几家全搬山区,这卯的九龙村三四队。陈武老太子北头营的,不肯搬。带走两样,一是“北头营”三个字做地名,叫子孙记得是陈桥的陈家人;二是《宗谱》一本,东洋人投降后成了最后的一本,交给你爷了,“文革”时还是烧掉了。
二烧陈桥街是大头,不是东洋人没来三烧四烧,是没得什西烧了。二烧过后,老房子剩两家,一家地龙寺,加一个铁佛,后表;一家不是没去烧,是才将搬走家当,东洋人点着了屋里柴禾什西,火小,烧不上满砖铺的房顶,糗,桁条椽子黑掉了。原来半里路陈桥街的青砖黛瓦,碎砖烂瓦堆街南晃澅边子,长毛烧陈桥街时的碎砖瓦先前就堆那落地的。解放后盖电灌站,要修一条引水沟,图省事,捺着碎砖瓦跺实扎齐做沟。水一冲过,你们娃子下沟,砖瓦缝子里还能扣到铜钱铜板、洋钱,换铅笔、橡皮。树还落一棵,就你老爷,也你涛叔家的杏。性子忠,东洋人在时不开花,民国三十四年(1945) 挂果了,熟时娃子腮帮子样泛萝卜丝红。
二烧时陈武老太子不肯跑反。东洋人烧他房子,他跟翻译吵。翻译讲“这是滁县皇军的命令唉,‘建设东亚新秩序’”,他讲“我自家的房子我自己烧”,伸手抢过东洋人的火把,东洋人一刺刀榔[3]他左肩上,他右手点火,点着了房子点柴堆,又哪落地拽出练武用的大白蜡杆,一撑一蹭上了柴堆顶,自己烧自己。冬天风干日慅的,火头子直往天上窜。东洋人旁边看,看够了,鞠躬。后时候你爷带人收他的骨殖,讲“板实,掸手。嫌罐子小,几根大骨头硬是敲断了才肯进去,屈”。陈武老太子带走了两样,前头讲的唢呐,还有陈家拳十二套的最后一套,实则第一套:“将军拜印”。后时候盖房子,人家老是讲起陈武老太子,上头七八个瓦匠,他一个人底下抛砖、瓦,砖头块块、瓦[4]是六片一把,准准的跺到瓦匠手心上。东洋人投降后,你爷招会圩董会,陈武老太子的宅基地上盖了陈桥哺坊,讲“老爷子本是佛家人,能保佑小鸡小鸭的”,一直到破圩后,并给了汤泉哺坊。
东洋人抢花姑娘的事,不带嚼舌头。单上边埂子高华九队吴老太可表。该是哪年春上,马和尚过过江[5]了,东洋人“扫荡”,她没来得及还是不肯跑反,躲哪没收好自己,给东洋人望远镜逮到了。三个东洋人脱光了,剩个丁字裤,就一根白布带子裤裆连腰一扎一捆那怪东西,省裤衩子。一人拎杆三八大盖,东西中三路抄她。她富家的小姐,不惯惯包[6];巢湖读过书的,就聪明。一看匹马对三军,三军八卦阵,你一动人家就变阵,围的追的堵的截的,你渔网里头了。她就干脆走到上边埂子西边当中最高处,那落地你晓得,埂高地干草短、没得树,破圩后高华四队修拖拉机走的生产路,开了个划口子取土填塘的位置。小时候你放鹅,天擦黑鹅挛上去,能吃一饱,个个嗉子[7]轴轴地来家,一天多一嘴草,你放的鹅就大人家的一圈。
吴老太高埂上一站,三个东洋人都朝她跑,那不是先抢到的先的嘛。她不急不怄的扎好裤脚管。等三个东洋人都离她一两百米、没得落地变阵时,撒腿往东,进了村子。东洋人舍不得到嘴的肉,也进了村子,那哪有她路熟呢。东洋人穿过村子,她早站圩埂,就山泾南沟北埂上了。东洋人再来三路包抄,她又是攒足了力气往东……
15、汤泉街的洋观音
王圩董王大吉讲的“活菩萨,救苦救难、盘尼西林”,实有这人,东洋人驻汤泉、石桥据点的女军医,人叫“洋子观音、洋观音”,你讲查了大号叫“佐乡渥洋子”。你讲盛鸿老师、翟慕韩老人回忆录:“1941年夏她为16岁的疥疮病人每天清洗一次皮肤,涂疥疮药,打针。一周后疥疮治愈,但病人还有痰阻未清除,佐乡又到上海去找吸痰器,用酒精炉火力驱动发动机将痰抽出。只用十天,病人痊愈。”
“1945年8月15日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佐乡渥洋子的反应并不是尽快随着日侨归国,她考虑再三,决定继续留在中国,永为中国人服务。于是驻江浦汤泉据点的日军部队在9月9日奉命撤向南京,而佐乡则悄悄逃亡,躲在了一个中国人的小商店里……”
汤泉温泉水就专对疥疮的,该是梅毒这些讲不出口的毛病吧,不然怎用得到贵死人的盘尼西林呢。
你讲你高中同学,几代住汤泉中街的林诒枫讲渥洋子“先住青澡堂后住东关巷。在汤泉几乎免费看病,触动同行利益,被人举报给特务,关南京老虎桥监狱,后割腕自杀。有个被她医治的人一直跟着照顾她。”
该是对的。还有两个,一欢喜吃鸡皮。她给人家瞧病不收钱,人家总要谢她吧。那时候也就杀只鸡炖炖,你们叫手撕鸡。弄个钵子包棉袄里,篮子㧟过去。她是不忍呢还是不忍,就吃几筷子鸡皮,意思意思。语言不通,就都当她欢喜吃鸡皮。
二是欢喜唱樱花歌。民国时候惠济寺还在,一个老方丈。来了一个断腿住持带了个小和尚,实则国民党打东洋的将军跟勤务兵。本来渥洋子时不时到寺里烧香拜佛,后来住持放脸子、撵,方丈不开心。那天小和尚帮住持洗脚,没当心碰到断腿的疼处,住持一个巴掌攉上去。小和尚哭了,方丈来了,按戒律要住持走人。小和尚跪了,求方丈开恩。方丈罚住持一百天不准讲话。住持憋到了九十九天,憋死了。
这就忙着给住持超度,渥洋子也来了。尊敬住持,不肯进屋,就跑到东北边的大白果树底下烧香。正好秋后白果落叶,一地金黄。她就一片片捡叶子,捡到一把,顺风一扬……扬着唱着,唱的东洋歌,有懂的人讲叫《樱花歌》。
渥洋子丧讯来了,受过她恩的人想祭奠,就跑那棵大白果树底下,渥洋子烧香的落地,给渥洋子烧香。给哪个上香?有问的,不好讲。迷信越传越快,没得钱瞧病的都跑去烧香,那棵大白果树朝西一边,烧出小水桶大的窟窿。
南京专家来一看,损坏文物。公社赶紧围着树一转边砌了石栅栏。拦不住老百姓的迷信,就往树身上摔红布带子。你摔我也摔,那个树拐子,一年到头鲜红的,没得人晓得为什西咯。
[1]两头一掐,屎肚一抹:胣小鱼的口诀。
[2] 维持会:抗战初期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沦陷区内利用汉奸建立的一种临时性的地方傀儡政权。
[3]榔:这里作动词用,戳的意思,但方向是水平的。南京方言。
[4]瓦:这里指小瓦。
[5]马和尚过过江:应该是农历三月三之前,长江南北地区会有一场大风,民间称之为马和尚过江。
[6] 惯惯包:娇生惯养、溺爱出来的孩子。南京方言。
[7] 嗉子:鹅脖子那段的食管。南京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