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送娃子自动铅笔的外国老头子
就到今个,王家圩的王家人提到王东,也就零星的几个老辈还晓得了。脸一绷,骂汉奸、不孝之子。王东回没回过王家圩,没得人晓得,他起小跟他爹南京城里长大的,后时候留学日本,这块人就是见到,也不敢认的。
开放改革了,有时候外国人也转到农村来。王家圩隔一两年,时不时来个长的像是中国人的老头子,有时几个人一起有时一个人,王家圩转,大王庄、小王庄、芦庄子,回过头到吴港。见人就点头哈腰,看到小娃子,腰都掉下来了,背包里拿一个小塑料袋包着的,里头一支自动铅笔、两盒笔芯,双手捧着给娃子。笔真秀眯,手指头子抓笔的落地,密密麻麻小孔,这手抓上头多舒服呀,写字又快又好又不累人,娃子能多读多少书呀。
娃子里头有个考上了大学,自动铅笔玩呀玩的,笔杆子下头一节密麻小孔上认出字来了,认着猜着:琅玡王氏。来家问这什意思,老长辈喉咙高了“就我们这块的王家,北打安徽乌衣,一路向南顶到江苏汤泉三王村,姓王的过年大门对子,一水的‘两晋家声远,三槐世泽长’,祖宗一千年传下来的,琅玡王氏”。
11、《茉莉花》是新四军就在我们这块采风出来的
还有哪个呢,不就你婆去收尸嘛。大门板抬来家,枪眼一个个洗干净,包上,来世投胎不带前世酒伤。四个穿心洞、八个枪眼。穿好老衣时,他眼睛又睁开了。你婆抱我过去,再给他看看,伸手一抹眼睛,闭上了。
朱家老族长送来个幛,写“尽忠为国”,该是《岳飞传》听多了[1],嘴里嗤咕[2]“麻秸打狼[3],匹夫之勇”。你婆听到恼火了“驾[4],人都没得了”。
没得钱买棺材,塘里的小划子拖上岸,管它潮啊干的,锯锯、钉钉、绑绑,入殓了。
你爷河南河北两头赶,一头唱了场《金沙滩》的折子,杨继业的“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俱,死,生……”[5]你奶讲,打此再也没听过你爷唱戏了,最多哼哼。
出殡时候,陈武老太子,站在陈桥闸高头的圩埂上,起了两场唢呐。一场朝西,算是送送王圩董;一场朝东,算是送送你亲公。老太子年纪到底太大了,唢呐老是断气。打此陈桥街,绝了唢呐。
正当河两边都忙着出殡时候,东洋人飞机凑热哄[6]来了,打西往东飞时低,擦着树头,刷过脸[7]来飞的高了,摔了颗大炸弹,准准的落到陈桥街王圩董王大吉的米面厂里,气浪掀的周边几家房子也倒了一半。落下来碎砖瓦早给各家捡去;废铜烂铁也是,最后一块一直挂在陈桥中街一颗大树上,开会、上工时敲着用。直到“文革”后期,高音喇叭、有线广播来了,才不见了。炸弹炸出来的一两人深的大坑,积了雨水,大小龙虾爬;大旱年水干了,小鱼跑不掉,先是相濡以沫,后是晒成干子,哄苍蝇。解放后公社小唐他们,就着大坑挖成了南边电灌站的,往滁河排涝的过水池子[8]。你们小时候欢喜顺着池边上的抓手下去钻涵洞玩。逮到了打,这要是电灌站水机突然转起来,什西不冲河里呀,找哪讲理去。
忙着出殡的人望着东洋人飞机怄气,男人齐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女人齐唱“好一朵茉莉花……”。《大刀歌》,是“东北流亡抗日挺进纵队”带来的;《茉莉花》,是新四军就在我们这块采风出来的。
12、你亲公留下来的双管铳子打的野鸡
安清团上头传来新四军的话给你爷:感谢王大吉、朱大山配合他们8月6日津浦铁路乌衣段的战斗。说是那天干到了大票,炸到了东洋人一个军列,炸死了几十个东洋人,铁路也断掉了。
怎子感怎子谢呢,国难当头,落不到实处。你爷心里就默着这个账,到了民国三十四年(1945),东洋人投降了,他也不提马步沟田租的事。陈家当然有问询的,他硬扛着,乌不说白不说[9]。搞急了,他飙“鸡不啄鸭不叼[10]的。土地革命,革命土地,你是要命呢还是要地?绍[11]贱”。到1952年“土改”过后,你奶出了口长气“好心有好报,老天最知道。幸亏不收马步沟的田租,不然陈桥街陈家,“土改”要多出三五家地主、富农”。我们江浦县“土改”时还属安徽,1953年才划归江苏的,后表。
1969年你堂二舅马步沟踩藕头子,干部套麻袋里打断了腰,临死他还是不服“我自家的东西,怎叫偷呢”,他有他的理唉。不错,“土改”了,塘归公家了,那藕是他小时候种的。“土改”改地的姓,没讲改地里庄稼的姓唉。毛主席的“农村六十条”[12],也没得哪一条讲,生产队没管理过的野塘里的藕是归公家的。
你亲公一直记着我们的,家有急事,他在那边没得办法到这边来,就托梦。1959年我跑“盲流”抢过滁河,他托梦给你婆来救我命。1971年少军圩破圩,我家陈墩子独家村,多难呀。你二公跑晃澅打了两只野鸡,该是老了,没得力气绕小新河,就站河北喊你。你赶到南河沿,他不肯伤娃子脸,讲拿野鸡跟你换挂面。你讲家里没得挂面,他讲那就换一碗开水吧。你讲没得办法送过河,他讲弄个小木盆,水碗搁盆里,再找根长竹竿子,推盆过河。他喝了开水,野鸡跟碗放盆里,你竹竿子一勾,钩到了。
等我中晌生产队收工来家,你一锅野鸡汤煮熟了。我一闻:这是你亲公留下来的双管铳子打的野鸡呀,就是那股火药味。该是老头子晓得破圩了,晓得我娃子没得吃的,专门招会你二公他弟弟,拿他的枪打来两只野鸡。可怜我一辈子不晓得你亲公长的什样,梦里是遇到多少回,我想近点搁看看他什样子,他就飘,我越追,他就越飘。
最后一个问起你亲公的,是你堂姨爹张广湖,该是他最后两三年时候,走路还是腰板笔直,突然站在铁山头我家门口,我当是他来处责我家两个娃子都没跟他学医呢,不是的。门都没进:“你爹埋哪块?我要敬他一壶酒。”
我:“不晓得。”
他扭头就走。几分钟回来了:“你该问过你妈的呢”?
我:“后时候我妈改嫁,就不好再给我爹上坟咯。问过多少回的,我妈不讲。逼急了,就回句‘膛炮子子[13]’。”
他又扭头就走。又几分钟回来了:“你爹是抗日英雄,无名英雄。我跟他战友。”
[1] 典出岳母刺字,原文:精忠报国。
[2] 嗤咕:低声说话,有自言自语的倾向。南京方言。
[3]麻秸打狼:
[4]驾:调教牲口的使唤声,有贬斥的意思。南京方言。
[5] 《幽州解围·第一折》杨继业的唱词。
[6] 凑热哄:凑闹忙的意思。南京方言。
[7]刷过脸:掉头的意思。南京方言。
[8] 过水池子:实为减压池。
[9]乌不说白不说:
[10]鸡不啄鸭不叼:
[11] 绍:婚礼上新郎新娘是不手拉手的。
[12]毛主席的“农村六十条”:
[13]膛炮子子:给人家做了棒槌的棒槌的意思,但程度更严重。南京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