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我就想写点关于你的文字。但是当我一面对空白文档感到惶恐和沮丧。总感觉以前我是因为热爱人生才会伏案敲字,但此时我真心认同索达吉堪布的说法:苦才是人生。一觉睡醒看到亲戚群里二表哥的信息说你于正月的最后一天上午11点仙逝,我先惯常地算了一下你的年龄,实卒七十六岁,属鸡,大母亲两岁,你是她亲姐,我的德令哈大姨娘。比起母亲的突然去世,你是从十年前就已弱不禁风、久病无医,这个消息似乎在预料之中,又似乎顺理成章一样可以接受,但是一想到你年轻时候在我记忆里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痛难耐。
因为生活,你和大姨夫奔赴那片当年被人们描述为寸草不生的戈壁荒原——德令哈。后来因为海子的诗,德令哈似乎成了人们向往的诗和远方,其实只有老天知道你当年拖家带口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荒芜时的心力憔悴......母亲当年一直说,你的德令哈大姨娘本事可大呢,种田、种菜、去火车站卖麻花饮料,一分一厘地存钱,把六个尕娃都拉大了。那时每到过年,我总是盼着我的德令哈大姨娘来我家,因为德令哈到湟源只有火车,母亲让父亲去接的时候我已经高兴的不知所措,把最干净的衣服换上,脸上偷着擦点母亲的雪花膏是常有的事。因为我德令哈的大姨娘没有女儿,所以每次她一进我们家,总是先打开包袱把给我买的新衣服拿出来比划:“来,尕姐儿穿上给我看看......”我扭扭捏捏地穿,母亲给我扣纽扣,我的德令哈大姨娘抱着我的小表弟笑意盈盈地看着,就那个场景,是我五六岁记忆里最美的一道风景。再大一点,我记得有一年大姨娘送我的新衣服里还装了两只铁盒的雪花膏,母亲在那之前总是给我擦蜂蜜,一出门,蜂蜜上吹一层风沙,别提有多囧,脸上好像永远脏兮兮的,我的德令哈大姨娘给我的两盒百雀羚雪花膏,总算开启了我的爱美之心。擦上雪花膏,雀跃着往学校跑,能香一路,小小的我别提心情多好了!
印象里我的德令哈大姨娘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一看就是温柔好脾性,继承了外婆的雪白皮肤,彷佛她去的地方水土很润的样子。因此我小时候总是想着要去德令哈浪一趟,总感觉那里是一方天高水阔好风景。我18岁高考结束时,大姨娘放在外婆家的小表弟要回德令哈上学了,我趁机央求母亲“我去送尕亮吧”。母亲对18岁的大姑娘还是表示不放心,生恐自己好不容易养大被别人拐跑了,于是多方打听有无一路同行的人?无巧不成书,我的二表嫂在德令哈正好有个姑姑,她也想趁着暑假去探望,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的德令哈之行成功了!
我只是模糊记得我们被表哥接到家里的场景。我的德令哈大姨娘就那么灰土土地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门口似乎有棵柳树,柳树叶在悠远的风里来来回回地飘,于是我说,德令哈的风好大呀。
那次初行德令哈,除了见识了大姨娘的忙碌和能干,还见识了德令哈的地域广而阔,几十里不见村庄,也看不到人来人往,一个新兴的没有多少人的荒凉大城市。吃饭的时候饭桌旁边围坐了我那些大大小小的表哥表弟们,热闹是热闹,但是我隐约能感受到我的德令哈大姨娘的遗憾,有个姑娘帮着收拾碗筷也好啊。
我的大姨夫看上去脾气比大姨娘还要好。永远笑眯眯的模样,说话永远是低分贝,温和的以至于会忘了他说过什么。我记得那次大姨娘拌的几个凉菜都是自己种的,白萝卜切丝和芫荽炝了清油,西红柿上面一层白砂糖看着就诱人,还有茄子辣子蒜苗子......后来的日子,我总是跟在我的德令哈大姨娘的屁股后面拔菜、做些小活。大姨娘隔壁的邻居们来串门问起我,我的德令哈大姨娘总是夸我“这是我湟源妹子的丫头,叠的被子整齐的像个盒子呢。”我那时很擅长扫地、抹桌子这些简单的家务,趁大姨娘外出拔草,我带表弟收拾家,大姨夫大姨娘一回来就说,你看你看,有个女儿真的好,家里清森森的多舒坦。
我的德令哈大姨娘一辈子就想要个女儿,无奈命里没有,直养到六个儿子才死心。那时我一到她跟前,她的眼睛都从我身上挪不开,问长问短,好几次都开玩笑说,你以后就叫我妈妈吧。我答应,却总是一开口就会忘记,大姨娘后来开玩笑说我总是哄人,我理直气壮地说,妈妈只能有一个吧 。那一刻,我的德令哈大姨娘脸上的神色有几分落寞。
我的德令哈大姨娘没有女儿其实这还不算最糟。更糟的是,她遭遇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依稀记得母亲在听到第一个噩耗时都不敢打电话,天天在家里流眼泪说“我的阿姐会怎么样了啊?!”后来终于抖抖索索写了一封信去安慰大姨娘,因为德令哈距离湟源远,母亲把安抚的心都交给时间,是啊,只有时间才能抚平痛苦和悲伤。隔了十几年,我的德令哈大姨娘好不容易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最小的表弟又出事了,母亲又像十几年前一样不敢打电话,还是哭,就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姐姐,不善言语的父亲劝母亲时说了一句很具哲理的话:再别哭了,人生就是一棵树,黄叶会掉,青叶也会掉啊......几天后母亲终于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听说我的德令哈大姨娘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电话这头的母亲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唉,这人生,说啥好呢?!
从那以后,我的德令哈大姨娘很少来湟源了,她甚至很少走出家门下楼去,再后来她的身体日渐虚弱,高原上的肺心病一直伴随着她的晚年生活,60多岁后大姨娘连楼梯都走不动,去医院都是我的表哥背下去......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去年夏末秋初,我和常州的朋友去大柴旦路过德令哈时顺路去看她,当我站在大姨娘眼前时,她近乎于不喜不悲的麻木样子瞬间让我泪目。我的德令哈大姨娘,曾经是多么喜爱我,而那一刻,她就那么直勾勾看着我哭的泣不成声,竟都不知宽慰我,离别之前我叫侄子拍了照片,我是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和我的德令哈大姨娘诀别了,人生总有一次相逢是用来诀别的。
我的德令哈大姨娘,就这样坚韧地走完了坎坷的一生。她的苦,我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写都难尽其意。是啊,世人又怎能知道以怎样的方式触摸这个世界,我们在这个世界就像夜盲人,跌跌撞撞,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而大姨娘的一生却在我的心里,成了我对这庸常俗世产生仓皇与恐惧的根源,真的。因此我从来不贪恋什么幸福与长久,只以经历过而书写我这一生的意义。
其实,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在2021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我的德令哈大姨娘,带着她的苦难人生终究消失了。而那个被奉为诗与远方的德令哈,依旧桃花笑春风,迎来送往多少无常事?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和。——《心经》
202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