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我所居的常州与伯克利(UCB)还有那么深的渊源。
渊源之一来自一个艺术家成就被认可。由于伯克利获诺奖的教授太多,学校的停车位又特别紧张,因此,学校规定只有获诺奖的教授才能拥有一个专属停车位,去年,伯克利又有两位教授获了诺奖,各路媒体拿UCB的停车位铺天盖地地羡慕戏谑娱乐了一把。有个标题党,《 伯克利给每位诺贝尔奖得主一个车位,却给朱炳仁十个车位大的位置 》,说的是,十三年前,该校找到了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朱炳仁,将学校里一个最好的位置留给了他。当然不是停车位,而是该校园中心新建的东亚图书馆,在两侧超过十个停车位大的外墙上,永久挂上朱先生创作的两幅铜壁画,这也是目前该校唯一的铜壁画。
UCB时任校长Birgeneau邀请朱先生参观校园,并希望朱先生帮助维修经百余年风霜侵蚀已损毁有些严重的标志性建筑——青铜大门,朱先生认真检查后说可以修复,但必须运到中国的工厂里才行,校长只好遗憾作罢。
朱先生虽是浙江杭州人,但与常州颇有渊源, 2006年5月25日,中国第一高佛塔——常州天宁宝塔整修工程已接近尾声,朱炳仁在天宁宝塔的项目做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塔的底部突然着起了大火。烈火中宝塔的塔身、筋骨虽然保持完好,但首层屋檐被烧毁,大部分铜瓦被熔融。朱炳仁赶到现场时,已经是一片狼藉,万分痛惜之余却意外发现,高温中融化了的熔铜肆意地流淌在地上,反而形成晶莹的铜珠和姿态万千的熔铜结晶体。自此,他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创造性地发明了熔铜艺术,开创了“熔铜现实主义”新流派。如今在江南名仕第一巷---常州的青果巷,还有朱炳仁的一爿铜艺小店。
朱先生的铜艺水平在常州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提高,如果没有相当了得的艺术造诣也不可能被伯克利青睐,因此,可以说一个艺术家的成就构成了常州和伯克利的一个渊源吧。
而常州和UCB的另一个渊源,说起来就简直堪称传奇了。
2019年,常州一则新闻轰动一时———《止园归来》,这座消失了400年的江南园林瑰宝得以被全貌展示,居然与UCB艺术史系教授James Cahill(中文名高居翰)密不可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时还是个二十来岁小伙子的James Cahill,一次在美国麻省剑桥的一个专售中国古代艺术品的小型展览上,在一套明朝画家张宏所绘的园林册页前停下了脚步,这是高居翰第一次与《止园》图册的不期而遇,却从此高居翰开启了长期研究中国绘画的开挂人生,被誉为“20世纪最懂中国画的美国人”。
他这一生近七十年与这个图册纠缠不断,但却越缠越清。其间,偶然与必然的各种充满戏剧性、令人不可思议的情节,破空而来,跌宕起落,惊喜与失望,狂喜与遗憾反复出现。《止园》图册的神奇命运不仅与高居翰的人生轨迹牢牢地捆绑在一起,甚至从他的生前延续到身后,而且尤其令人错愕惊诧且完全意料不到的是,由于《止园》图册的发现,竟又牵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文化大家族尘封的帷幕:一个五百年未断的江南文化望族——吴亮、吴瀛……、吴祖光、新凤霞、吴冠中、吴欢……,尘世沧桑,五百年岁月光怪陆离,波谲云诡,这个家族历虽经多次朝代更替岁月变迁,到如今不仅未曾衰败反而愈发兴旺。
七十年前,高居翰首次看到张宏的《止园图》,立刻被画家独特的写实风格吸引住了,此后他在哈佛大学的诺顿讲座和系列论著《气势撼人》、《山外山》中,都将《止园图》列为中国写实主义绘画的经典作品。
1977年高居翰的好友亚洲部主任方闻访问中国,与中国同济大学的园林首席学者陈从周先生相见,共同考察苏州园林,选中网师园“殿春”作为建造“明轩”的范本。1978年陈从周先生应邀访美,协助建造“明轩”,这是中美文化交流中断二十年后的一件大事,高居翰没有放过这一天赐的机缘,为了《止园》研究,他想尽办法,终于见到了陈从周先生。这两位人物的见面,是《止园》图册研究的一个重要节点。当陈从周先生看到高居翰手里的14幅《止园》册页图片时,不禁大吃一惊,惊叹地称赞“这是对一座中国古代园林真实面貌再现的第一视觉证据、最佳视觉呈现。”因为中国明代没有照相术,所有当时的园林全是木结构,因年代久远,岁月风化基本不复存在,包括苏州拙政园、留园等闻名遐迩额的江南园林也都是后来重修再造,已非当年的原汁原味。高居翰遇到了知音,他热情地把这能找到却并非完整的十四幅《止园》册页图片送给了陈从周先生。陈从周毕其一生致力于收集历代的名园史料,终于在他生前出版了中国园林史上的扛鼎名著《园综》。此书开篇便登载了高居翰赠送的14幅《止园》图片,可见《止园》图在中国园林史中的地位。1996年,高居翰联合收藏《止园图》的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和柏林东方美术馆,举办了一次完整的《止园图》展览,在国际上引起了轰动。当时高居翰就断言,《止园图》描绘的是一座真实的园林。但高居翰既不知道止园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止园究竟何处,他的观点也就难以令人信服。
2010年,中国园林史专家曹汛教授和两名同样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博士生伉俪黄晓和刘珊珊聊天,提起《园综》书前的一套园林册页,曹教授说这套绘画水平相当高,他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发现了《止园集》,为国内仅存的孤本,感觉全图远不止书中收录的那14幅,而且通过仔细比对,发现书中题诗和园记与《止园图》对应,由此可以确定,止园的主人正是文集的作者吴亮,这座园林位于吴亮的家乡——江苏常州。
不久,两位年轻的学者书店闲逛,无意间看到三联新出版的高居翰作品系列,遂买了一本《山外山》,回去一翻,《止园图》赫然在列,不过所收绘画仍不全。后来,曹教授在《艺苑掇英》上看到高居翰对《止园图》的介绍,便拜托两位年轻人帮助从出版社索要邮箱试一试联系伯克利的高居翰教授,年轻人觉得素昧平生,对方又是个大家,希望渺茫,遂用寥寥数语应付了一下。不曾想,这一封草草应付的中文邮件一下击中了教授的兴奋中枢神经,教授兴奋至极,当晚连回复两封邮件,且长达四五页之多,并叮嘱自己读中文实在太吃力,万望下次用英文通信,哪怕是蹩脚英文也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从此两地三人密切互动,一点点揭开了止园的神秘面纱。 2012年,高居翰与黄晓、刘珊珊合作完成《不朽的林泉——中国古代园林绘画》,由三联书店出版,书中用完整一章介绍了止园,在园林史界和艺术史界引起很大反响。
2017年20平方米的止园精品模型作为古代私家园林的唯一的杰出代表,与中国古代皇家园林的最高成就圆明园的模型并列陈列于中国国家园林博物馆正式展出,轰动一时。至此,由高居翰发起的止园研究,在中美学者和文博机构的共同努力下,不但找到了园主和园址,园林也以模型的形式重现人间,完成了从平面绘画向三维实体的跨越。
令人称奇的是这段渊源并没有到此结束,传奇仍在延续!
2018年6月,既研究园林也研究吴氏家族的宜兴博物馆馆长邢娟,在中国园林博物馆无意种看到了展出中的止园模型,一眼认出著名画家吴欢是止园主人吴亮血亲后人,吴欢何许人也?他是当代著名画家,吴祖光、新凤霞的儿子,有“京城才子”、“香江神笔”之称。邢娟当场打电话给吴欢,第二天,吴欢带着常州方面赠送给他的10卷本吴氏家谱,直奔中国园林博物馆,由此促成了吴欢与止园的相遇,至此一个文化大族的序幕被拉开,其辉煌家族历史真是可以大书特书。
2018年8月,高居翰九十余高龄的夫人和女儿莎拉在伯克利家中接见了亲自赶来探望拜谢的止园主人的后裔吴欢,略感遗憾的是高居翰教授已于2014年仙逝。教授的女儿在谈及父亲时说到“我父亲晚年亲口对我说过,《止园》图册是他研究中国艺术的高潮。”
2018年12月,吴欢出资邀请高居翰的女儿莎拉及美国十几位中外学者来到中国,联合中国园林博物馆、北京林业大学,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高居翰与止园——中美园林文化国际研讨会》。
常州有号称百园之城的辉煌历史,据悉地方政府正在谋划重建止园,可以想见,止园重建之日,两地渊源必将继续。
未来还有什么故事演绎将伯村和常州因缘相连呢?我想一定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