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观看视频:原金坛县委宣传部部长沈成嵩谈《小红妈》、《金草湖上》创作背景
金草湖上
江苏省军区政治部--谭 芜
一
一个寒冬的深夜,在雪雾茫茫、水天相连的金草湖上,一只江南农家特有的腰子形采菱木盆,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
站在菱盆里的虹虹妈,浑身裹着白花花的雪片,脚上一双蒲鞋早被盆里的雪水浸透。头上的雪片和她花白的头发已经分辨不清。她手里握着一枝结满冰凌的竹篙。一忽儿左,忽儿右,轻快地点着湖水。菱盆转弯抹角,象一条鱼似地在芦墩密布的湖汊里穿行。
晚饭后,虹虹妈送特委书记老高和他的警卫员小王到湖心盘龙墩兵工厂去。此刻,正急匆匆地往回赶。她眯起双眼,抬头仰望湖西巍峨的茅山,漫天大雪遮断了她的视线。茅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茅山脚下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虹虹妈,熟悉茅山的一草一木,熟悉茅山的过去和现在。她用充满仇恨和鄙视的目光,朝茅山顶上那桔焦木桩似的鬼子岗楼扫了一眼,从那里传来了几声零落的枪声,虹虹妈心里明白,那是鬼子哨兵怕新四军袭击而打的壮胆枪。
“新四军,是我们穷人的救星!”虹虹妈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她的动作更加快了。菱盆拐进了一道湖汊,靠了岸。虹虹妈把竹篙往岸上一戳,一步跨上了湖水环抱的转水墩,回过身来,用力把菱盆拖上岸,藏到草窝里。随即踩着齐小腿肚深的积雪,穿过竹林,朝那透出一丝红光的小茅屋走去。
小茅屋在转水墩的东北角上,只有西南角的一座独木小桥与紧挨着大圩堤的芦花沟村相联。转水墩上,芦苇、蒲草、杂树、竹林纵横交错,象一道道的天然屏障,把虹虹妈的茅屋跟外界隔绝开来。从西边大圩堤上往东看,只见芦苇摇曳,雾气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从墩上往外看,日本鬼子的马队,荷枪的伪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转水墩背后就是那百港千汊和芦墩密如繁星的金草湖。敌人一有什么动静,芦花沟村的民兵马上抽去桥板,派人报信或者发出信号,虹虹妈可以从容不迫地用菱盆或小船把同志转移到金草湖里那些数不清的芦墩上去。任何狡猾的敌人也无法在那广阔的天地里找到新四军的踪影。这样,特委领导机关,就在日本鬼子梅花桩据点的隙缝中的这间小茅屋里紧张地工作着。
正在熬粥的张大姐,听到虹虹妈的脚步声,赶忙立起身来开门:“哎呀!这么大的雪,都舍不得在那边住一夜?”说着,随手从鸡窝上拿了一双干蒲鞋要虹虹妈快点换鞋。
心虹虹妈笑道:“我的脾气你还不晓得吗?”
“晓得,晓得,虹虹爹开会去了,就生怕我们和小铮铮挨饿受冻呗!”张大姐一边说,一边帮她掸去头上和身上的雪,拉着她冰冻的双手,一齐坐到灶门口的蒲凳上取暖。
“张大姐,快忙你的去吧!小安和铮铮有我来照应。”虹虹妈从张大姐温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忙着向灶膛里添草。
虹虹妈其实比张大姐还大十多岁,但同志们都称呼她大姐,虹虹妈也就跟着喊顺了口。
在虹虹妈的眼里,张大姐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家在湖北。张大姐曾指着地图给她看过,但湖北究竟在什么地方,虹虹妈还是想象不出来。张大姐也是穷苦人出身,从小在汉口的纱厂里当养成工。她带着砸碎旧世界的坚强决心,走上了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日本鬼子侵犯中国以后,她又跟着部队来到茅山。对张大姐,虹虹妈是又敬又爱。
张大姐坐在小桌旁,又继续提起笔来。她是在给党刊《江南》写一篇有关减租减息群众斗争经验的文章。带病工作的小安,坐在对面,埋头刻写钢板。她那剪得很短的近乎男式的短发,随着吃力的动作一颠一颠的。虹虹妈用嘴唇贴在她额上试了试,埋怨地说:“热还没有退哩,又起来忙工作了。”小安调皮地朝虹虹妈笑笑说:“好妈妈,你看我不是蛮好的嘛!”虹虹妈转身给小安盛来一碗芋艿糖粥,夺下小安手中的铁笔,象哄着自已的亲女娃似地说:“已经两天不曾好好吃东西啦,还不快吃了这碗粥再干:”小安象个听话的孩子,笑嘻嘻地接过了虹虹妈手中直冒热气的粥碗。
“阿婆,阿婆!”从芦席墙后面传来孩子稚气的呼唤。虹虹妈连忙走进里间,从床上轻轻抱起又白又胖的铮儿。
还是初夏的时候,张大姐把出生还不到三个月的铮儿抱来,她对虹虹妈说:1“铮儿的爸爸妈妈都在主力部队工作,天天打仗、行军,没法把孩子带在身边,他们想把这孩……”没等张大姐把话说完,虹虹妈双手接过了孩子。从那以后,虹虹妈更忙了。她想出各种法子,磨米粉,调糊糊,熬粥汤,一口一口喂养这个奶孩子。眼看孩子一天比一天胖起来,会用发音不清的口齿,喊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了。她总想有个机会把铮铮抱给他爸爸、妈妈看看,好让亲人放心,但一直没能找到这个机会。
虹虹妈给铮儿喂饱了糖粥,孩子又乖乖地睡了。张大姐招呼虹虹妈说:“小家伙睡了,快来上课吧。”虹虹妈笑笑说“头发都白了,学起来真犯难哪!”说着从灶膛旁边的砖缝里面抽出了纸笔,坐到小桌边,开始了张大姐来后每晚照例的功课。虹虹妈先默写上一课的生字。她那双干起活来十分麻利的大手,写起字来却显得那样笨拙。拿在手里的好象不是小巧的铅笔,而是千斤铁棒。她十分用心地一笔一划地写着:“打倒日本狗强盜”、“革命”、“减租减息”。小安歪过头去看看,笑道:“虹虹妈,看你把狗强盗几个字写得缺胳膊断腿的。”她这一说可把大家逗乐了,茅屋里飘动起愉快的笑声。
“虹虹妈,过河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茅屋,这是老邱从外村工作回来了。
虹虹妈放下笔,快步出门,直奔屋后的叉河,去扛菱盆。谁知盆冰在雪地上了。虹虹妈又是用手扳,又是用竹篙撬,菱盆总算松动了。她把盆拖下河,赶紧往北撑去接老邱。
大雪封路。赶了十多里夜路的老邱,分不清哪是田,哪是埂,几次踩进水沟,陷进泥坑,弄得满身泥泞。他是广东人,特别怕冷,跨上菱盆,蹲下身子直哈气。一进门,茅屋里一股热烘烘的暖气向这个雪人扑来。看到老邱两条腿上齐腿肚深都是泥浆水,虹虹妈连忙从汤罐里打来了洗脚水。老邱两条胳膊冻僵了,张大姐赶去帮他脱下雪水湿透了的棉衣。小安也放下铁笔,去帮他盛来了热粥。
“会开得怎么样,老乡们对减租减息有什么看法?”张大姐问道。
“开得很热闹。”老邱满意地回答,“简直成了控诉独眼狼的大会。虹虹爹今天讲得真好,不但用自己的亲身遭遇控诉了独眼狼的罪行,而且把为什么要减租减息,减租减息与抗日打鬼子的关系这一些大道理讲得清清楚楚。”
提起独眼狼,虹虹妈不由心里一怔。她前半辈子受的苦遭的罪是跟这只恶狼分不开的啊!
她默默地劈了几段竹根,在屋子中间架起了火堆,替老邱烘烤那套又潮又脏的棉衣。
“让我自己来吧,虹虹妈!”一向挺会说话的老邱,面对这位象母亲一样照顾自己的革命妈妈,这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去睡吧!”虹虹妈习惯地催促着。
老邱知道虹虹妈在这方面是很固执的,再争也没有用。这个远离家乡转战南北的革命战士,在虹虹妈的茅屋里,感到无比的温暖,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躺到灶后那张虹虹妈每晚给他临时铺起的地铺上。厚厚的松软的红茅草,在他身底下散发着清香,在冰天雪地里奔忙了一整天的老邱,很快发出了鼾声。
茅屋外,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西北风愈刮愈狂,湖水猛烈地冲击着芦岸,冲击着虹虹妈的心。火光在她紧绷着的脸上闪动,一幕又一幕惨景重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九三一年,一场可怕的大水,冲毁了夫妻俩用血汗浇出来的十五亩庄稼,冲走了那间一家五口人躲风避雨的草屋。他们被拖到独眼狼的面前:“租是交不出啦,拿人顶吧!”从此,虹虹爹只好替独眼狼当牛做马扛长工。虹虹妈拖儿带女,茅山脚下去讨饭。也是一个风似刀割雪如锥的晚上,虹虹妈将光着身子的小女儿,用稻草裹紧,放在一间破庙的角落里,自己领着两个大点的孩子进村要饭。当她揣着两块石头般的糠饼回到破庙时,哪里还有孩子的影子!山里的饿狼吞噬了她的亲骨肉。
血淋淋的日子可怎么往下挨?虹虹爹拼着性命逃出了独眼狼的狼窝,带着全家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金草湖上,他们看上了这四面不靠的转水墩,又一次安下了家。心想,躲开那些吃人的豺狼,湖里有水,墩上有土,总不能饿死吧。谁知一季麦子还没有收到家,十万亩金草湖,被那些贪婪成性的财主割肉似地瓜分了去,转水墩变成了独眼狼的私产,虹虹妈又成了独眼狼的佃户……。
万恶的日本狗强盗,闯进了茅山,茅山百姓更遭殃。虹虹爹被拉夫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虹虹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虹虹妈跟邻居借了钱,让虹虹他哥哥上陵桥镇买药,谁知又碰上日本鬼子拉夫筑乌龟壳。中国人谁肯给鬼子卖命,大家四处逃散,鬼子架起机关枪一顿乱扫,几十个无辜百姓倒了下去,虹虹妈奔到陵桥镇时,街上血流成河,哭声震天。孩子倒在路边的河坎底下。好不容易养到十五岁,多懂事的孩子啊!他那两只拳头握得那么紧,举得那么高,他是要我讨还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啊……
“唉!”虹虹妈满脸泪痕,轻轻吐出一口气。
又想那些伤心事啦!”张大姐放下手中的笔,和虹虹妈肩挨肩地坐在火堆旁。
“张大姐!让我跟游击小组的同志们一块去杀鬼子吧!你们不给我枪,我有砍柴刀!”虹虹妈严峻的脸上,闪动着两道愤怒的目光。
“虹虹妈,你的心,我晓得。”张大姐说,“你看我们服务团的同志,有的拿枪打鬼子,有的拿笔打鬼子,有的同志演戏宣传抗日的道理,有的同志筹粮支援前方……,这是革命的分工啊!”
“那我……”虹虹妈一想到报仇雪恨,热血沸腾,难以平静。
“这间茅屋就是你的战斗岗位!”
“我的战斗岗位!”虹虹妈一字一字重复着张大姐的话,捉摸着这句话的全部含意。
这时,曙光已从门缝射进茅屋,虹虹妈的眼睛越发亮堂了。她又在火堆中添了几块竹片,再烤一烤棉衣的里子。好让老邱一早起来就能穿上又干又暖的衣裳。
二
接连几天西北风,转水墩四周小河汊里都结了冰,象盖上了一层乳白色的玻璃。
虹虹妈蹲在菱盆里,用洗衣棒棰笃笃笃地敲击冰块。两腿麻木了,腰酸痛了,立起来伸伸直,又蹲下去埋头敲起来。为了不耽误接送来往同志们的时间,虹虹妈不停地破冰开路。
老高同志带着警卫员小王,这一天来得特别早,一跨上虹虹妈的菱盆,就用他那浓重的四川乡音,轻声唱起:“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虹虹妈听到这歌声,晓得又有了值得高兴的事情。
接着,又陆续来了不少人。虹虹妈的菱盆一趟又一趟地把他们接上转水墩。不管是老相识,还是第一次见面,大家都亲切地向虹虹妈问好。
每次开会,十四岁的虹虹总是担任警卫。他是个儿童团员,机灵得象个小猢狲,一眨眼爬上了家门口那棵顶高的榉树,坐在树枝桠上。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老是盯着芦花沟村上的一棵大枫杨树。儿童团的孩子们有他们自己发明的一套传递情报的好方法。虹虹坐在树上专心地等待着大枫杨树上的小丫头给他发来只有儿童团员才懂得的信号。
虹虹妈正忙着炒菜的时候,部队通讯员给老高同志送了封信来。虹虹妈心想一定是有了敌情。她把火烧得更旺,准备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时,虹虹飞也似地奔进了茅屋。
虹虹右手往额上一碰,来了个手心朝外的敬礼,清脆的嗓音叫了声“报告首长!”同志们转过头来,看到虹虹腰间紧紧地束着一根老高送给他的日本军用皮带,皮带上还插着把他自制的竹手枪。看到这付神情,同志们都忍不住笑了。虹虹严肃认真地报告说:“鬼子和黄狗出洞了,往我们这边来啦!”
老高拍拍虹虹的头,赞许地说:“任务完成得不错!小鬼!”接着又微笑着对虹虹妈说:“看来,我们得暂时搬搬家罗。”虹虹妈对这种转移已经习以为常。她不慌不忙,把大锅饭盛进饭箩里,连那个大锅巴也一起铲了去,抱床棉被盖在饭箩上,捂得紧紧的。把菜盛到大钵头里,再把钵头放进稻箩里。虹虹爹挑起饭菜就往小船上送。虹虹抱着铮儿,跟在老高和同志们后边陆续登上小船和木盆。虹虹妈夫妻俩扬起竹篙,箭一般地向竹窝墩方向射去。
竹窝墩上,长满了竹子、杂树,没有人家。上墩不远,有几棵大榉树长在一道高坎下面。榉树下面有一个大半人深的土坑,土坑上面搭着竹篾编扎的顶。长春藤、茜草、铁线莲的藤藤蔓蔓,爬满了棚顶。从外表看,是个不显眼的生满杂草藤蔓的土堆,但里面却是个容得下三、四十人的会议室哩。这是虹虹爹从鬼子那里逃回来后,为了便于同志们隐蔽和转移,特地赶挖成的。
老高和同志们进入到了这个冬暖夏凉的“半地下室”的竹棚里,马上又继续开会。虹虹妈沉着地对老高同志说:“民兵队长已在东边芦荡里藏好了两条船,要是有紧急情况,虹虹爹会送你们走。我还要再回到家里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虹虹妈回到家里。这时,茅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显得特别的安静。
灶旁墙洞里,有张大姐临出去时交给虹虹妈的一卷党刊,关照她下午山南县委的交通员小孟要来取。此刻虽只到午饭辰光,但在陵桥镇的敌人已出动的情况下,小孟是不可能在下午来了,也许要到夜里才会来吧,先得把这包珍贵的东西好好藏起来。
藏在什么地方才安全哩?灶旁的墙洞一般是保险的,但万一鬼子烧房子呢?她思量了一会,眼睛突然一亮,好,就这么办!她把党刊放进一只空坛子里,带着锄头,抱着坛子,来到茅屋背后的菜园里,拔起几棵越冬的芥菜,挖了个坑,把坛子埋在下面,盖上几张瓦,又在上面复好土,照原样栽好芥菜。做完这一切,虹虹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住在她家的几个同志,警惕性都很高。他们的日用衣物、办公用品,一向是随身带的。虹虹妈又检查了一遍,找不到一点痕迹。她拿起扫帚,又把茅棚四周扫了一遍。日本狗强盗,你们来吧,连一个脚印也不给你们留下。虹虹妈离开茅屋走了几步,对埋伏在茅草窝里监视敌人动向的几个民兵点点头,就登上菱盆,一径撑到芦苇深处的竹窝墩上去了。
芦花沟村的民兵机智地抽去了通向转水墩的桥板,愚蠢的敌人根本没有想到隔水相望的芦墩上会有什么值得他们搜索的对象,放了一顿乱枪,返回去了。
晚饭后,会开完了。虹虹妈一趟一趟地把参加会议的同志们送走,然后又把老高、张大姐他们接回自己的茅屋。
夜已很深,老高同志还在低矮的茅屋里踱来踱去,深沉地思考着什么。
虹虹妈望着老高同志越发清瘦的面孔,心想:“江南有多大的地方,象我这样的茅屋不知有千千万万家,为了我们这些穷苦人的翻身大事,他真是日夜操心啊!”
虹虹妈走进里间,伸手摸出坛子里仅有的两只鸡蛋,炒了一碗饭端在老高同志面前。
等她打了个盹醒来时,老高还没有睡,那碗蛋炒饭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第二天一早,虹虹爹参加民兵会回到家里,不声不响地拿起竹刀走进竹林,专拣那上下粗细均匀的竹子砍,拖到家门口空场上,削去梢枝,开始绑扎起担架来。虹虹妈心里早有数目,又要打仗了。
住在虹虹妈家里的同志们,这天也显得特别兴奋。小安照着老邱打的底稿,依样画葫芦,在用日文刻印对日本鬼子做宣传用的标语口号。老邱在忙着用马粪纸做话筒,准备对鬼子喊话。虹虹妈看他一个劲地用东洋话伊哩哇啦地讲些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晚饭后,虹虹妈帮着虹虹爹把担架检查了一遍,紧了紧每一处的绳扣。虹虹爹就象新四军战士一样,打了绑腿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十分精细。天一黑,就掮着担架到芦花沟村集合去了。
虹虹格外开心,他坐到转水墩边一棵光溜溜的老榆树上,望着区队、民兵、担架队,一队一队顺着弯弯曲曲的窄田坎,用轻快的脚步向陵桥镇飞跑过去。突然响了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接着机枪、步枪、掷弹筒、小钢炮,各种轻重武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曳光弹象流星一样在天空飞奔。再过一会工夫,鬼子据点里火光冲天,把镇上照得通明。虹虹望望镇上,比白天看得还要清爽些,鬼子的碉堡就埋葬在这片火海当中。
战斗打响前,虹虹妈这间茅屋里,大家讲话都压低了嗓音,又兴奋又紧张。但枪声一响之后,大家便大声地谈笑起来。人们穿进穿出,十分忙碌。
一个常到虹虹妈家里来的通讯员小赵,背着一支捷克式步枪跑进屋来,递给老高一封信,老高和几个同志头碰头看信、谈论的时候,小赵揭起水缸盖就要舀水喝,虹虹妈一把拉住他的手,随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碗温茶递给了他。小赵笑着接过, 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了,接连暍了三大碗,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笑着对虹虹妈说:“真比鸡汤还鲜。”虹虹妈问道:“打得怎么样?”小赵说:“真来劲,请鬼子饱饱的吃了一顿弹。哎!我跟首长到前边去,看到虹虹爹了。”虹虹妈忙问:“他们担架队也上去了?”“虹虹爹真勇敢,他根本没抬担架,我看他一会工夫穿过铁丝网接连背出三个伤员。首长叫他下去,说让部队同志把伤员背下火线,他去抬下来就行了。虹虹爹说多抢救一个战士,多一个打鬼子的人,还是一个劲地到火线上去抢救彩号。”
这时,老高已写好了复信,小赵接过信,又飞奔前线指挥所去了。
虹虹妈的茅屋里,一夜灯光不断。直到下半夜,陵桥镇方向的枪声才渐渐停歇下来。
虹虹爹回来时,在他脸上留下了被铁丝网划开的一道道血痕,头发也被烧焦了一大片。他兴奋地对虹虹妈说:“真不过瘾,鬼子就在面前,不让我上去跟他们拼!”
“这是革命的分工,你别忘记自已是担架队员!”虹虹妈坐在灶膛后的蒲凳上,正在给刚刚睡下的同志们烧早饭。
“嗬!跟我宣传起来啦!”虹虹爹一边松绑腿,一边说,“说真的,虹虹妈,张大姐成更半夜跟你讲的那些革命道理,你可不要一个人吞下肚,讲点出来,让我开开窍啊!”他想着刚才那场激战中,新四军战士前赴后继英勇奋战的情景,十分感动地说:“新四军战士冲锋杀敌,个个是英雄。老高同志常常说,干革命要不怕牺牲,我亲眼看到了这样的人。”
虹虹妈生怕吵醒同志们,尽量压低嗓门说:“别小看我们这间破茅屋,它跟整个江南抗日打鬼子的大事关连着哪!别看我还是婆婆妈妈围着锅台转,跟过去围锅台可大不一样!同志们吃得好,睡得好,安全无事,才能领导我们穷苦百姓打鬼子,闹革命啊!”
“活要活得有奔头,死要死得有份量啊!”虹虹爹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新的感受,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
夫妻俩热烈地低声交谈着,然后又商议着,磨点豆子,捉一篮鲜鱼,打几对野鸭,给同志们准备过一个打胜仗后欢快的春节。
三
鲜绿的嫩草,从满山满谷厚密的草丛中探出了头。茅山的春天来了!转水墩四周,芦芽也露出了水面。随着抗日烽火的蔓延,虹虹妈的菱盆更加忙碌地战斗在金草湖上。
昨天,虹虹妈听老高说,鬼子在陵桥镇一仗吃了亏后,不甘心失败,正在纠集周围五个据点的人马,准备一次更加疯狂的大“扫荡”。张大姐一早出门工作,说好回来吃午饭,现在太阳渐往西偏,怎么还不回来,虹虹妈把饭菜又热了一遍,焦急地等待着。
只见圩埂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虹虹妈透过芦丛,定睛一看,这不是小王和张大姐吗!她连忙撑过菱盆,把他们接了回来。
这时,鬼子的魔爪已经悄悄地伸向金草湖边。狡猾的敌人封锁了芦花沟,村上民兵还没有来得及抽去桥板,发出信号,鬼子带着伪军,已经跨过独木小桥,上了转水墩。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虹虹爹绕道泅水,赶在敌人前面,爬上转水墩,穿过竹林,拚命朝茅屋飞奔。他冲进茅屋,气喘吁吁地说:“快!快走!敌人……”
虹虹妈看到浑身水淋淋的虹虹爹,听到墩上的狗叫,心里一紧:敌人上墩了!这时,张大姐和小王不约而同地掏出短枪,张大姐从狗叫的声音判断,时间还来得及,“快,大家一起撤!”张大姐说着,虹虹妈已经出了后门,撑过小船,让大家上了船。
“你们快走,不要管我!”虹虹爹斩钉截铁地说着,迅速拿起一把砍柴刀,冲出前门,躲到茅屋对面的草窝里。虹虹妈心急手快,竹篙点处,小船箭一般地向金草湖心射去。过了竹窝墩,就进了芦墩密布的芦荡。这时,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船上三个人不由一惊。他们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色,大家都没有说话。
小船在迷茫难辨的芦荡里飞快地穿行。张大姐内心十分焦虑。她想到铮铮跟虹虹到芦花沟村剃头棚去剪头,碰上了敌人没有?她又从刚才的那两声枪响,更担心虹虹爹的安危。船到盘龙墩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民兵小彭正在那里放哨,张大姐决定让小彭继续送他们去百亩村,让虹虹妈马上回去看看。
分手时,张大姐再三叮嘱虹虹妈:“靠岸时,要特别当心。”
虹虹妈在湖上转了个大圈子,从另一个方向靠上了转水墩。只见茅屋里亮着灯,她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便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只见乡亲们低着头流着泪围在床边。铮铮在兰大婶怀里睡着了。虹虹站在床头抽抽噎噎地哭着。虹虹妈一下子全明白了……
游击小组长老潘看到虹虹妈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他告诉虹虹妈说,敌人在这里翻箱倒柜,一无所获。一个鬼子在草窝里发现了虹虹爹,逼着他找船送他们到湖里去搜索。虹虹爹为让张大姐安全转移,有意跟他们磨牙,拖延时间,日本强盗杀人杀红了眼,连开两枪……
虹虹妈双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一步一步走近床边,只见虹虹爹安详地躺在床上。就象平时睡熟时一样。
老潘站在虹虹身边,用他那粗壮有力的胳膊,搂着虹虹的头,一字一句地说:“血债要用血来偿,这笔账总有一天要清算!”接着,他要兰大婶代替虹虹妈把铮铮送到百亩村,因为老高同志派人送信来说,铮铮的爸爸妈妈今夜要路过百亩村。
让铮铮的爸爸、妈妈看看孩子,好让亲人放心,这是虹虹妈长久的心愿。老高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怎么能让别人去代替。虹虹妈平静地对老潘说:“还是让我自己去。”老潘激动地回答:“也好,虹虹爹的后事我们大家来料理,你放心吧!”虹虹妈感激地点了点头,解开衣扣,把铮铮裹在自已怀里。这时,虹虹擦于了眼泪,紧跟在妈妈身后:“我也去找老高叔叔,给我爹报仇!”乡亲们不住地擦着脸上的热泪,把他们送上大路,一直到虹虹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大家才返回茅屋。
虹虹妈迈着缓慢的步子,一串串泪珠掉在春夜江南湿润的土地上。
“你们快走,不要管我!”虹虹爹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活要活得有奔头,死要死得有份量!”虹虹爹的誓言在空中回荡。虹虹妈想到:几十年风雨冰霜血泪交流的日子,哪一天不是使尽了力气,流尽了汗水。新四军、共产党来到茅山之后,世道大变样,才懂得了受苦受穷的根子。夫妻俩的心被老高,被张大姐,被抗日斗争的熊熊烈火,带出了那间小茅屋,想的不仅是自己这一家,而且想到了整个茅山下,整个大江南,整个中国,甚至普天下的劳苦大众。老高同志说过:革命要付出代价,人总有一死,要死得重于泰山。如今,虹虹爹是为了掩护党的领导机关,是为抗日,为革命,为天下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而英勇牺牲的,他死得有份量啊!
虹虹妈的心随着她那前进的脚步,奔腾起伏,凌空翱翔。她又想到:革命的道路长着哪,虹虹爹的担架要有人接着抬下去,他的枪要有人接着扛下去。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个人跟上来,一直到打败目本鬼子,一直到普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虹虹爹牺牲了,他留下的担子我要挑起来……。
来到百亩村时,站在村口放哨的小王,立即把虹虹妈带到老高同志的住处。
张大姐在屋里迎接了虹虹妈。她想着用什么语言才能减轻虹虹妈失去亲人的悲痛,可是看到虹虹妈的脸色是那样平静,她的眼神是那样坚强,就象胜利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回来时一样,觉得对一个坚强的革命妈妈,再要说什么安慰的话,已经是多余的了……。
这时,老高同志也从对面屋里走了过来。他紧紧握住虹虹妈的双手,似乎要把全身的力量传到虹虹妈的身上。他严肃而又庄重地说:“我们正在研究惩罚敌人的新的战斗。虹虹爹牺牲得很光荣啊!”
虹虹妈用微徼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高书记,张大姐,你们放心吧!成千成万的革命烈士为了我们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为革命,再大的风浪我挺得住!”
这时,虹虹突然走上一步,向老高敬了个礼说:“老高叔叔,我报名参加新四军,打鬼子,杀汉奸!”老高激动地抚摸着虹虹的头:“等你长大了,我们一定欢迎你入伍。”虹虹说:“我今年十四岁了,跟小赵一样大,比小秦还大半岁哩!”他拉着老高的衣裳,又要求说:“老高叔叔,我比马拐枪高。”
“老高,收下我这孩子吧!”虹虹妈恳求说。
老高沉思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要通讯员小王拿来枝马拐枪,交给了虹虹。虹虹,从此便结束了他儿童团员的战斗童年,开始成为毛主席革命军队里的一名新战士了。深夜,虹虹跟着新四军继续东进了。
望不到头的队伍,一直过到天快亮。虹虹妈抱着铮铮,来到大路边。张大姐和小安也一齐来看从这里经过的队伍。
明月当空,春夜的江南大地显得分外亮堂。一色银灰军衣全副武装的英雄队伍,肩负重任,向前挺进。
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女同志喊了声“张大姐”,快步走出队列。张大姐紧握住她的双手,问道:“铮铮爸爸呢?”女同志答道,“他从另一条大路走了。”张大姐一手拉着虹虹妈,一手拉着铮铮妈。要给她们介绍。其实,她们早就从张大姐的详尽描述中互相认识了,铮铮妈双手抱住虹虹妈,眼中闪着泪花说:“好妈妈,让你受累了。”虹虹妈谦逊地摇了摇头,双手把孩子递给她说:“铮铮,喊妈妈!”
听话的小铮铮,用他称呼女同志的习惯用语喊了声:“阿姨妈妈。”铮铮妈把孩子举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小家伙,好重啊!”铮铮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位部队首长跨下蒙古种的枣红大马,走到铮铮妈面前,对她点点头,笑道“到底见着了吧!”一边说,一边用手托着铮铮的下颏说:“小革命,打鬼子可能没有你的任务了,消灭资产阶级还少不了你一份。快些长吧,小革命!”说过又转身对虹虹妈说:“谢谢你为工农大众抚养了革命后代。”
铮铮妈把铮铮交还给虹虹妈,又去赶队伍了,一边跑,边回头招手。虹虹妈双手把铮铮举过头顶,铮铮也摇着小手喊道:“阿姨妈妈!”
(镇江军分区政治部编《茅山烽火》第19—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