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汽水
柏文学
人脑为何进化到如此之大,人类学家们仍在为此烧脑。冗余的大脑,不光容易徒生烦恼甚至闲而生非,连许多不必在意的陈年旧事也会记忆犹新,耗费多少卡路里。譬如半个世纪前我买过一瓶汽水的事,至今还在脑子里。
那时没有网购,商店更少,整个大队(现在叫村)只有一爿店。店小二换了几茬,从没卖过汽水。公社(乡镇)所在地有供销社,但没汽水卖。生产队长(村民组长)说,城里一定有得卖,于是安排我进城买一瓶。我们县城是盐城地委(地级市委)机关所在地,城市大,汽水就会有了。我从没见过汽水,全生产队都没几个人听说过汽水这样东西。队长说,卖的人知道。
买汽水那么不容易,为什么一定要买呢?有一个人想喝,他叫柏泉清,与我和队长是同住一大框农田的邻居,且同姓同宗,但出了五代。当然这些构不成买汽水的理由。柏泉清乃普通公社社员,普通劳动力,只是年老病卧,已到弥留之际。队长去看他,他说想喝一次汽水。力所能及满足临终者,乃生者大德,用现在的话说,叫临终关怀。
队长安排我去买汽水,一是招呼我方便,二是我去过盐城,三是我家有自行车。我乐意这份差事,为将要离去的长辈出一次力,也好对得起他。他夸奖过我这么小就挣工分了,干活像模像样,让我开心好多天。谁夸奖我,我就喜欢谁。他出过天花,脸上有麻子,大人背后称他麻小泉子,而我不觉得他的脸难看。
柏泉清爹妈去世早,便只身下江南谋生。50多岁从扬中归根,依然单身,积蓄无几。队里让他在一处地头,砌了土墙草盖的小小顶头屋,单门开在顶头山墙的那种,一个人过日子。土墙草盖,家家如此,只是他的屋子特别小,高个进门要低头弯腰。泰戈尔晚年入住的泥土顶头屋也不大,那是为情感融进自然,泥土屋更非其全部家当。好在麻小泉子身子骨还不错,干农活上手比较快,挣工分从生产队称回粮草不成问题。不过有个怪毛病,每隔五六秒钟,就要哼一声,声音可传好几丈远。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哼,他也说不出,就是不哼不好受,哼一下就没事了。至今,我没发现第二人有这个现象。
不干农活,进城逛逛,照样拿一天工分,我觉得是巧活。那天一大早,我猛喝三大碗粥,肚子鼓鼓的,贴身口袋里放着从生产队会计那里领取的钱,带了一块摊饼,蹬着自行车就往盐城去了。
不料,迎面西北风渐渐大起来,车子怎么也骑不快。到了串场河畔的公路上,人已感到很累。那是通汽车的石子路,原叫范公堤,当年范仲淹贬官江东时组织老百姓堆筑的防海大堤。雨天里石子路比泥土路好使,晴天里石子路就不如泥土路了,自行车滚在石子上面吱啦吱啦的有些飘浮,更费力。那时车少船多,河里要行船,河上的桥就很高,顶风上桥更吃劲。当年胡耀邦视察盐城时说,桥高房子矮。
60里的路,好不容易顶风进城,买到了汽水,已是午后。哪还敢闲逛,掉头往家赶,十分担心病危者等不到汽水就咽气,留下遗恨。玻璃瓶容易打碎,我妥妥地放在布袋里,在龙头上挂稳当。骑车子更小心了,不能跌跟头,不能碰撞。出了差池,身上没钱再买一瓶,不可能赊账,不可能借到钱。何况家中从没闲钱,火柴灯油针线盐糖之类,都是卖了鸡蛋买的。倘若汽水瓶子碎了,魂就散了。
脚下用力蹬着自行车,脑子里也想着不要紧的杂事。麻小泉子怎样地等待这瓶汽水,喝上汽水时什么感觉,只有他出过远门见过世面喝过汽水,才会又想到汽水,说不定就是喝汽水把钱喝光了才空手归来。那时的乡间小子,哪里懂得江湖人生就是劫后余生,龙钟晚年就是风烛残年。
想心思能忘记劳累,但我仍觉越来越累,越来越渴,越来越饿。本想回程顺风,随着太阳西斜下沉,风却渐渐停了。管不了那么多,必须用力蹬,轮子快点滚,尽快赶到家。
天刚放黑,我到了队长家,完璧归赵一般,把汽水递给了队长。队长便向那顶头小屋快步流星走去。
晚上,我鼻子流了不少血。母亲说,痨伤了。但我却揣摩着,喝汽水是什么感觉。直到二十年后,在常州参加了雪碧广告语征集活动,我才尝到了汽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