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没了，心却亮

提及海伦·凯勒，很多人也许并不认识，但提及海伦·凯勒所著写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相信众人皆知。

相对正常人，海伦·凯勒失去了光明，是不幸的。相对海伦·凯勒，还有一群人也失去了光明，却是更不幸的。他们就是，没眼人。

没眼人，就是平时所说的盲人、瞎子，可在太行山这一带却不叫瞎子，只叫没眼人或盲宣队，而没眼人叫自己“过山脚”。没眼人流浪卖唱为生，踪迹缥缈。他们没有编制、没有档案、没有记录，只存在于老乡们的记忆和口口相传中，他们在太行山卖唱，行走于茫茫大山。不要小瞧这群没眼人，他们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为八路军谍战服务，以唱曲为掩护，翻山越岭地刺探军情、宣传抗日，成了一支特殊的情报部队，只是怎么都无法找到官方的任何记载，可当地老百姓却认为千真万确；抗战胜利后，没眼人自力更生，70多年来一直靠卖唱为生、靠卖唱传承，他们的演唱是最本真的左权民歌，古称“辽州小调”，至今也始终保留着辽州小调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态的演唱方式，堪称“活化石”。只是现在，更多时候，没眼人只是没眼人，生死由天，无人问及，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然，一个女人闯进了他们的世界，也成为了彼此的光明。

那个女人，就是亚妮。

亚妮，国家一级导演，浙江卫视《亚妮专访》栏目制片人，一位集主持、编导、制片人于一身的当红全能型电视节目主持人，多次获得金话筒金奖、中国最佳主持人等荣誉。2002年，亚妮为浙江卫视的一档节目采访“羊倌歌王”石占明，来到山西省左权县，石匣乡红都村。拍完离村时，亚妮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歌声，原来旧祠堂的戏台上，一群盲人正坐在铺盖上唱歌。如此独特的声音和欢快的旋律，竟让她失声痛哭。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亚妮心里始终萦绕着没眼人独特的声音和欢快的旋律，难以忘怀。2006年，亚妮为了留住这些触动心灵的东西，亚妮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候，毅然放弃了令人羡慕的工作，一头扎进了太行山里，同11个没眼人而且还是“没眼”男人同吃、同住、同流浪，开启了一段她毫无设计、淬砺心志的跟踪拍摄，一做就是10年，从开始的百十号人的摄影组到孤身一人，从百万家财到押房子换贷款再到身无分文，从完整的11个没眼人到几个没眼人的离世，也从不被没眼人接受到成为唯一一个有眼人的“没眼人”，不管经历多少困难多少委屈，她都依旧在坚持，最终录下500多小时的影像素材，创作了《没眼人》书和电影，成为这 11 个没眼人队伍的完整鉴证者。

第一次读到亚妮的故事时既被感动，也被震撼，更多的是思考。一个有眼人，还是个漂亮闪耀的女人，是什么让她放弃城市走入山村，一头扎进11个没眼人堆里，用有眼人的方式去记录没眼人的生死，再到用没眼人的方式去领悟活着的意义？也许只有亚妮自己才说得清道得明，也许亚妮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但亚妮确确实实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也正因为亚妮，让更多的有眼人知道了那些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小调，其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态的演唱方式就保全在没眼人队伍里；让更多的有眼人知道这个与世隔绝的族群，如何在自己完全封闭的世界和行为方式中爱恨；让更多的有眼人知道了这些“上天不要的人”，有着怎样极其另类的活着和死去的轮回世界……然而，最终却是那些没眼人，让更多的有眼人有了逼向人性、逼向生命一种生态蜕变的诘问。

其实，每一个没眼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七天、屎蛋、喇叭、解放、光明、肉三、招财、小辫、眼镜、天和、大头，他们也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又都是他们独特的人生。在众多的没眼人中，最难忘的莫过于屎蛋。屎蛋年纪最长，77岁，是没眼人的老队长，主吹笙，兼打鼓，吹打说唱本事最大，尤其是词编的好，遇事逢人，信口就来，却也因为这点本事，差点在文革时候因为编唱歪了中央文件“十六条”被造反派打了个半死，从那以后只要政府的人让他编歌他都死不开口。实际上，屎蛋又是个最特殊的没眼人，有着鲜明的性格和特点。

屎蛋原本生下来看得见，年轻时就帮八路军做事，后来因爹娘在瘟疫中丧命，屎蛋埋了爹娘后昏睡了半个月，醒来眼睛就瞎了，然后就跟上了没眼人情报队，因读过私塾就被推为队长，再后来抗战胜利了，最早的没眼人情报队队长去了北京当了官，当地也找不到没眼人做情报的档案，屎蛋无奈之下也就回到了山里，靠卖唱生活，一唱就是几十年。屎蛋肚子里有货，众人皆知，他装了一肚子动人心魄的老歌，都是只有他会唱的孤本，尤其是那种听了让人痒痒的酸曲儿，轻易更不会唱出。只有跟知道不会告发他的熟人，或者没眼人在山旮旯里行军的时候，他才会唱，一旦唱了出来，那个调调就像毛毛虫在人心里挠痒痒，始终忘不掉。这也是亚妮变卖家产、四处借债也要去拍纪录片的原因，生怕屎蛋哪一天走了，就成为亚妮的终生遗憾。

屎蛋还有一绝，卜卦，而且极准。整本书里多处介绍了屎蛋的卜卦，每一次屎蛋都算的很准，仿佛开了天眼。如有一次拍没眼人拦车送七天去北京找哥的重场戏，在山路上等车，蛮长时间都没有车，拍摄的人多了急躁，突然间屎蛋用盲棍在地上戳了几下说“车来哩”，当时路上静的只剩下鸟叫，甚至能分辨出斑鸠掠过的扑翅声，剧组几十号人面面相觑，怀疑屎蛋疯了，谁知一分多钟后，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小点连着另一个小点，竟然是一支拉煤的车队。当亚妮因为没有资金不得不停下拍摄几近崩溃时，又是屎蛋淡然无忧地算了一卦“等”，不管亚妮问等多久，屎蛋还是一个字“等”，结果真的就等来一笔雪中送炭般的资金。类似的卜卦例子还有很多很多，每一次都会让身边的亚妮和拍摄人员觉得屎蛋是个神，可屎蛋就是算不准自己，尤其是面对一辈子喜欢的女人二梅时，屎蛋就像换了个人，甚至活得不像个人，因为屎蛋活了七十多年只为自己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五十几年，就为二梅活的。二梅原来不疯，屎蛋认识二梅是在她男人死了的一场唱上，后来屎蛋成了二梅孩子的保爹。保爹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保爹折自己的寿，最大的实惠是能和保儿的娘过夜，屎蛋是23个孩子的保爹，却只和二梅过过夜，后来二梅得了“月子疯”，开始在家里闹，后来就一丝不挂地满村跑，屎蛋忍了几个月忍不住了，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打上铺盖走了，从此屎蛋再没睡过女人，只抽烟，抽得脸灰黑灰黑的。

总的来说，《没眼人》这本书的开头自然引渡到了主题，毫无做作之感，更显真实价值，而后以跟踪采访的形式详细记录了11位没眼人的平生经历与英雄事迹。叙事思路框架分明，简单明了，表达真实，通俗亲近的语句，幽默内涵的方言，每一句话都蕴藏着一个故事，也丰富了文章的意蕴与风趣，不会让读者觉得枯燥，反而有一种不过瘾想接着看的念头，收到了以小见大的效果。亚妮在书中用自己超乎想象的毅力和行动告诉了世人，在这个世上正常人不敢想象自己没了眼睛会发生什么，却偏偏有一种人是没眼人，他们没有眼，却同样看得见，甚至活的比正常人更敞亮，更乐呵。最为重要的是，亚妮让更多世人知道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整个民族文化是一个有机体，如果今天少一个指甲，明天掉一缕头发，可能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但如果一直这样一丝一缕地掉，终有一天会让我们的民族文化遍体鳞伤。

回首十年的非凡历程，亚妮自己坦言说“不后悔”。她说，没眼人是中国的“荷马”，她想带出山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族群、一段历史、一种让现代人回归和冥思的过往。正如著名主持人崔永元对《没眼人》的评价一样，“中国实在是不缺女明星，也不缺女主持人，缺的是什么呢？缺的就是对民间文化保护的有心人，而亚妮就是那个有心人”。

致敬亚妮！

致敬没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