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
石火
陈平
【2】
实话,这年头,手表确实是个稀罕之物,何况还是一块外国表。看着老谢师傅拿去上足发条戴在我的手腕上,谢会计,这位身段苗条体志丰腴,面孔白皙,一头乌发的中年妇女一边笑吟吟地递给我介绍信和出差费,一边说,年轻就是年轻,稍微一打扮人就更帅了,不像我这个老太婆,再装扮也不行了。话音未落,老周厂长马上就说,哟,谢会计,你还真别这么说,我听公社大院里的干部们都说,要说咱公社干部的家眷啊,就算周秘书的老婆最漂亮,仪态端庄,对人彬彬有礼,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咱这周秘书真有福气呢。
哪块哟,周厂长,你们哪知道哟,自从嫁给这个老周后,我既要带两个孩子,还常随他调来调去,看看这地方,上趟县城娘家,还要先走十里路到直溪镇上才有长途汽车,这些年啊,我被生活折腾地哟,早就成老太婆了,真得老掉罗。心情很好的周厂长马上说,那我的老婆不早成枯骨老妖了,谢会计啊,你在我们眼里还就是西施转世呢,真的。
那些皮匠一听,也纷纷说,是的,真的是西施转世,你真是西施转世,是咱公社的一枝花。听他们这么说,谢会计粉脸发红,两眼闪亮,她用纤手摸摸自己的乌发,然后用满口县城话说,还西施呢,早成豆腐渣了。大家知道她很开心,女人嘛,几句好话一听,神情就飘飘然。
说来也怪,戴上手表的我,自感自己是神气了许多,况且大家都这么说,嗳,蛮有派头,还真得蛮有派头的呢。那位叫王海宝的本村皮匠还特意伸出脑袋,凑过脸,嘴里喷出一股烟味对我说,人是衣装马是鞍,石火兄弟,现在你真得蛮派头呢,我听了对他摆摆手说,哪里哪里,不就是占了老谢师傅这只洋手表的光嘛,说完揣好介绍信与周厂长他们告别出来,转身在厂院内转了一圈,发现车间里都沒了人,抬腕再看手表上显示5点了,这才出了厂门直奔公社供销社门市部.。
干吗去,买香烟啊,实话,刚才老周猛抽香烟时,我也没好意思掏出自已的经济牌,他也没对我扔支大铁桥,也许是急忙了,或许平常别人敬烟给他多,他敬人家少,大队书记嘛,也算是个一方诸侯。
现在兜有钱了,二十五块出差费,可以去对老黑皮说,喂,老刘,给我拿五包劳动牌香烟,他肯定不会像平常哪样拿出一杆秤对我说,今天带了几只鸡蛋,想兑换啥牌子香烟?平常我会用两个鸡蛋兑换一包经济牌,三个鸡蛋程兑換一包大铁桥,供销社收购鸡蛋五毛五一斤,我家那两只母鸡很勤奋,隔天就各生一个蛋,这就是狼山鸡种的优点,耐病,勤生蛋,粉红色的大鸡蛋揑在手里很有质感,令人爱不择手,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本队老农王金川。
老头五十多岁,四肢颖长身材高挑,嘴巴大,说话吱出两排大牙,刀条脸平板头,鼻梁高眼晴大,平常话不多但很有份量,属于主心骨式人物,一到这里他就与我们自来熟,没事就到我家唠磕,从他嘴里得知不少此地的风土人情,一个大村有上千号人,他每人都了如指掌。
金川是个老烟枪,香烟一根接一根,而且不是飞马就是芒果,因为他有一手撒网捕鱼技艺,每天一早,他就会扛了副撒网到几里外的河里去捕鱼,回来就卖给供销社饭店里,三、四毛一斤,饭店主任叫小七宝,个头一米五不到,两人关系却挺铁,金川还给镇上的小浴室挑水,每天要挑三十担水,水源在离浴室不远的电灌站码头,从下到上石级也有三十多进。去年春天,他带我去直溪镇捉小鸡,一边帮我选六母两公八只小鸡,一边很含蓄地对我说,身边有个女人,男人就很快乐。知道他在关心我的婚姻问题,一直想把本村老杜的女儿介绍给我当老婆。他有声有色地说,这姑娘模样前突后翘,浑身肉嘟嘟,个性能干泼辣,以后蛮会生儿子,有旺夫相,我一听就对他说,我根本不想讨老婆,他立刻大笑道,息刹,二十多岁的小伙还不想女人,鬼相信,我十七岁就把庆堂他妈拖进斑茅稞里搞定了,嘿嘿,这么大的男人不想女人,鬼相信。
斑茅是一种在十边地上长的杂生蒿草,最高一丈多,一蔟蔟像高梁但比高梁粗并有刺,秋后农民会把它们割了拖回家当柴烧。金川讲他自已的事我很相信,关于他的风流韵事我不仅听到许多,他与老情人的幽会我也亲眼所见,那些女人一见到他就浑身发软,金川却英姿勃发,两眼发出灼人的光芒,虽然生活很艰难,平常也没好菜好饭,但他总是精神抖擞,一点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对女人的举动也不迴避我,譬如将自己嘴里衔的香烟,硬送到情人的嘴里,对方吸了一口呛得嘎嘎直咳他哈哈直笑,前奏完了,他俩相拥进屋,奇怪的是,有时这女人的丈夫就在场,金川一点不忌讳,丈夫也不吃醋还主动迴避,这情况让我看了一直大惑不解,金川啊金川,息刹,你真神了呢。
不过他一谈起我的事,就被我立刻回绝,告诉你,王金川,我宁可在乡下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讨老婆,此言让王金川听了一楞,随后大笑,从此他不再提此事。我心里却想,老头王金川,你咋知我的心思喔,你们这里的狼山母鸡再好,也打不动我这只白勒克公鸡,因为我心中早有梦中情人,自从到农村插队后,同班同学们各去东西,可谓在水一方,几年下来彼此毫无信息,或许这就是个无言的结局,可是有一位女生的倩影一直留在我的心间,始终挥之不去,何因,我也说不清楚,尤其是这些日子,她的形象更是清晰无比,因为周围有许多男知青与农村姑娘结婚了,我却感到是个遥远的事,所以任何人对我提起,都被我一回绝。
那八只狼山鸡的结局是,两只小母鸡在未成年时就被黄鼠狼拖走,两只母鸡在未生蛋时。就给生病的我母亲煲了汤,两只公鸡一成年就被人买去当了种,剩下两只母鸡一直在与我相依为命。
自从插队农村以来,除了要交口粮款,父母在经济上对我基本没啥资助,可我却活着,因为我也信奉“石在,火是不会灭的”这格言,任何困难均靠自已设法解决,而这两只生蛋母鸡对我的支持功不可没。
譬如它俩生一斤鸡蛋是七只,蛋大份额重,连很挑剔的老黑皮对此也很欣赏,石火,你的蛋很受食品站欢迎,我立刻纠正他说,应该是我家母鸡生的蛋很受欢迎,可是老黑皮却支着两排黑黢黢的大牙对我笑着说,嘿嘿,不一样的嘛,嘿嘿嘿。平常我除了用鸡蛋去换香烟,日用油盐酱醋,也全靠这两只母鸡的屁股。
此时的我,在老黑皮咤异的眼光下递给他五块钱说,买五包劳动牌香烟,这种沪产香烟每包两毛三分,所以他一边找我三块八毛五分钱,顺手将一条劳动牌拗了一半递给我,一边笑着说,石火,听说你也进综合厂了,从此跟我一样,也当“工人”了,我很矜持地对他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心想,消息蛮灵通嘛,这么快就传到你的耳朵里了。
联想前几天听得到关于他的消息,说他对年轻女徒弟有非礼举动,具体是趁姑娘在仓库楼梯上拿货下来时,他将一只猪爪伸到她的裙底下,姑娘一骇,连人带货跌倒在水泥地上……弄清情况的供销社谭主任非常震怒,差点将老黑皮撵出“工人”队伍,这事是饭店主任小七宝告诉我的。这个老流氓啊,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物,黑炭丑老头还想沾十八岁姑娘的便宜,人家刚从县城分配到咱供销社给你当徒弟,又不是让你去……老黑皮要倒楣了,起码不会让他再当烟糖部主任了。
这个矮白胖子一边光着膀子在案板上刴肉,一边对我神秘兮兮地说。我是去供销社买牙膏路过时给他看见,于是放下那把明晃晃菜刀对我招招手,对我说起老黑皮的事。不过他的预见并未出现,现在烟糖部仍由老黑皮负责,走门路了物,两下摆平了,小七宝对店门口卖猪肉的老竺一边说,一边用手擤下鼻涕。矮敦敦的老竺吱开两只大金牙嘿嘿一笑,态度不可置否。后来听老竺笑着对我说,这小七宝也不是个好鸟哎,与村里一位寡妇一直有花头,有次半夜,他端了一瓷缸熟菜进入她家,没想到恰恰给老黑皮觌面看见,从此这两个活宝就结下这种狗逼倒灶的梁子,我当然不会去掺乎的,不过那位年轻姑娘也确实调走了,嘿嘿,真是咱供销社里的一对活宝。
当地农民对凡是拿工资者,均称谓“工人”,想到他们这些糗事,看看一脸讪笑的老黑皮,我不禁暗自好笑。举手一看手腕,哟,快六点钟了,心想明天一早还要出差呢,于是拆开一包劳动牌香烟递给老黑皮一枝,两人各点燃后便告辞出来。
农村秋季天黑的早,此时村中已经炊烟缭绕,社员们全放工回来了,现在喂猪的喂猪,烧晚饭的烧晚饭。没想到一拐进村里,就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金川老头。【改几个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