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一】
石火
陈平
楔子
公元1968年底,我到武进运村公社胥家塘插队,但到第二年底,我就转到金坛农村继续插队,因为父母亲也下放到金坛县登冠公社王甲八队,“一边参加劳动,一边交代自已的历史问题”。
1972年冬,父亲被新县委任命为所在公社的“下放办”主任,面对近百户下放人员的窘状,他含辛茹苦地办了个综合厂,想能为他们解决点经济来源。没想到1973年底,年仅55岁的母亲突然病故,父亲调去任刚恢复的本市师范学校领导,此地只剩下我与五哥继续插队。
第二年春天,五哥被借调到公社中学当代课教师,我仍一边在农田里战天斗地,一边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期间偶回城时,总会被院里那些已进厂工作的七零、七一届小年轻哂笑,呵,浑身黑黢衣衫褴褛,一位真佬格乡下人来了。
【一】
这年秋收后的一天上午,我正在田里干活,大队书记王敖钊急匆匆跑来对我说,石火石火,公社周秘书要你马上去一趟。
有何事?我大惑不解地问他,去了你就会知道的,说完他就匆匆离去。哎呀,石火,【我的这个小名在此地人人皆知,一是我演过《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二是今年夏天被公社推荐上大学未遂,原因是东北出了位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你又有好事了,社员纷纷对我说。
虽然我与周秘书平常很熟,但对他突然叫我去仍感意外。好在公社大院就在本大队的地皮上,所以很快就来到他的办公室。
哟,石火,你终于来啦,瘦精精的周秘书一见到我,就从那张破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一边亲自沏了杯茶,一边与我热情打招呼。
叫我来有何事,周大秘书,我正在田里挣工分,眼看就要分口粮了啊。现在对他说这话既有点发牢骚,但也是句实话,去年就因本队一个工分才九分钱,辛辛苦苦忙了一年一结帐,五百多斤稻子好几百斤稻草,我还要交二十几块钱,才能买到全年的口粮。
穷啊,穷,越穷越革命嘛,你也知道,咱公社的特色不就是全县最穷的吗,周秘书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开门见山地说,情况是样的,石火,如果你爸不调走,公社综合厂的发展绝对没问题,可现在天天等米下锅,这不,老周厂长又来缠我,一定要帮他解决原材料的问题,否则皮鞋厂就只能关门,这怎么行呢,你说是吧。
我知道,当初我爸为公社办这个厂的确费了不少心血,可一交给公社管理,马上就变得寸步难行,这链子也掉得太快了点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瞪大两眼看着这位精干的中年人。
聪明的周秘书立刻说,哎,怪就要怪李庚生这个流氓,当初坚持要把这厂办下去,可他又无实质性的帮助,现在更好,因为弄女知青他去坐牢了,扔下一副烂摊子……妈的,这个大混蛋。
李庚生是公社党委书记,因为强奸女知青劣迹事发,前不久被县公安局带走,新公社书记尚未到职,目前党委工作暂由周秘书全面负责。
见他说话吞吞吐吐,有啥事,你尽管对我说嘛,我接过茶杯时对他讲。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听谢会计【他的妻子,任综合厂主办会计】回来讲,综合厂的材料现在越来越难弄,连1寸洋钉也常断供,弄得皮匠师傅们怨声载道,管生产的谭荣荣被逼得不敢来上班,周厂长调来不久……究竟咋回事,周秘书?他的话我听了很好奇,于是就问他。
周秘书叹口气,提起那只旧竹壳热水瓶给我续茶,一边对我细说,
做劳保皮鞋全靠手工制作,师傅们的收入是按定额分配,因为1寸洋钉不能及时供应,他们只好停工待料,哎,少做一天,就少了……可我还是没听明白,这老钱咋不去想办法呢,于是又问他。
老钱是市锡剧团的演员,如今也下放在本公社,因为脑子灵活能说会道,办厂当初,父亲就派他去当厂里的采购员,据说这些年干得不错。
哎,所谓综合厂,其实就是个无计划供应物资的社办企业,就靠他一个人在外周旋,又要联系用户,还要负责原材料的供应,这也太难为他了,周秘书搔了搔脑袋说。
区区1寸洋钉,竟让这位堂堂的公社党委秘书如此犯难,我想也不至于吧。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就说,石火啊,我发现你人蛮活络,去综合厂跑跑咋样?终于弄清意思的我,一股豪气从胸中油然冒出,于是就对他说,行啊,周大秘书,关键是我现在要将口粮工分先挣回来呀。
哈哈,哈哈哈,原本紧锁两道浓眉的周秘书听我一说,立刻眉眼舒展地大笑了起来,完了他一边伸手摇起台上的那只老式电话机,一边对我说,每月发你10块钱,具体工作,老周厂长会告诉你的。
啊,每月发10块钱?这比在队里干一天工分才值九分钱,全年每天去上工,每月也只有3块钱的收入要高出三倍多啊,哇噻,天上真得掉馅饼了?哇,这对23岁的我来说,是个机会,起码抽烟可以不等母鸡下了蛋后再去供销社老黑皮哪里兑换了。但让我去干啥呢,心里没底。
周秘书却对我说,事不宜迟,你抓紧去见周厂长。知道了,我说完就走出他的办公室。午饭后,我就去在公社大院隔壁的综合厂报到。
厂长老周一见到我就说,你,就是演过李玉和的石火啊,来啦,真得欢迎啊,当初你爸辛苦办了这个厂,就是为咱公社填补社队工业空白,功德无量,不亏是一位“三七式”老干部。我一听就大有好感,别看他倔头犟脑,黑不溜秋,但口才堪你一流,居然创造性地对我来了句“‘三七式’的老干部“,因为有了好感,所以下来就格外用心听他讲下去。
实话对你说,石火,我和老钱现在全焦头烂额啊,息刹【本地土话,意思就是”妈的“】,没想到,当厂长比干大队书记难百倍不止,连只洋钉都会磨人,息刹。说完狠狠抽口烟,一闻烟味我就知道,这是一毛四分一包的《大铁桥》,比我抽的《经济牌》香烟贵六分钱一包。
基本清楚情况的我,抬头看着这位面孔黑黢黢,上下一般粗的原大队书记,心中顿生同情;一位土生土长,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村干部,倘若让他带领社员们去学大寨,天天去与农田拼博,那绝对熟门熟路。
现在却让他去当这个既生产劳保皮鞋,又制造磨具,还做蚊烟香的综合厂厂长,岂不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虽说这皮鞋厂,也就是集中农村十几位鞋匠担子,磨具厂呢,就是支几只放些金刚砂河水的铁锅,通过手扶脚踏,把回收过来的大废砂轮、油石、岫玉锯开,割成形状不一的磨具卖出去。蚊烟制作,是在榆树皮粉里掺点六六六粉、香精和颜料搅拌好放进木桶用滚开水和成团冷后,放进专门的模子里挤成一条条盘好,放匾里晒干包装。几个行业不同的小作坊,合在一起便谓综合厂。
不过既称工厂,那就要产供销一条龙,人机物料环,技术管理用户市场,一环套一环,缺一就很难运作。而此时社队企业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原材料供应相当困难,譬如手工生产劳保皮鞋,钉鞋掌,就要用1寸元钉。千万别小看此物,在物资非常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铁钉属于国家的战略物资,城里堂堂大国企也要凭着计划供应本到机电公司去批,每月计划也只有几公斤,况且在这贫困偏僻的,毫无计划可谈的社队企业。所以一听老周对我说,寻思你是城里下放的知青,人很活络,能把李玉和演得活灵活现,去干供销就会有办法,说完低头猛抽了口香烟,我就对他说,老周厂长,你还不知我的脾气,我爸曾对我说过,他的笔名就叫石火,这是抗战时期,他与著名作家王西彦一起办塘田讲学院时,王西彦给他书写了一张鲁迅语录:“石在,火是不会灭的”,从此父亲的笔名就叫“石火”,后来连我的小名也叫“石火”了。
是的是的,我们在割稻前,先要在石头上磨镰刀,确实会火星四溅,这就叫石火。对老周的一知半解我没理会,只是说,既然来了,也就没什么怕不怕了,厂里有困难我理应出力,就在你刚才讲到洋钉不洋钉时,我想,连老钱这么神通广大的人也会一筹莫展,看来这东西,还就是最难攻克的堡壘,否则也不会让你如此愁眉不展。一句话说到他的心坎上,是的啊,眼看就要停工待料,这批交货合同又要到期,息刹,我是急得要命,这才请周秘书出面找你来的啊。哇,原来如此,他与我之前的确无任何交集,不在同个大队嘛,平常根本不接触,不像新亭大队的谢书记,曾请我为他们大队要办的塑件厂去找人开过模具,厂办的成功不成功,我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他们大队的民兵营长,一位相貌堂堂的大麻子中年汉子,后来与他们大队全县有名的“学大寨铁姑娘队”女队长发生了奸情,结果双双被下了岗。
现在情况不同了,按周秘书的说法,我已是个每月拿10元工资的”在编人员“。于是对他说,周厂长你不要急,常言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突然想起父亲讲过,我有位叔叔在老家当几百号人的国营机修厂书记,那里是国家十大钢都之一,我联想,这一寸元钉也属钢铁制品,或许去他那里会有点契机。老实巴交的老周听我一说,两眼圆睁,面孔顿时放晴,呀,太好了太好了,石火啊,不管你成功与否,差旅费全报,每天还有贰两粮票两毛钱补贴,这可是咱厂出差人员的最高待遇。
听他迫不及待地表态,我表面不作声,心里却有点虚了;连老钱都办不成的事,你这个知青就有把握?如果此事没干成,不就给人带来个嘴尖毛长,牛逼哄哄的印象,以后咋混?再回田里去挣九分钱一工?
但是话既说出去,只能硬了头皮挺到底,明早我就出发去老家碰碰运气,老周一听扔掉手中的烟屁股,亲自带我去谢会计处办出差手续。
我要去弄洋钉的消息不径而走,皮匠师傅们纷纷前来探头张脑,打探各种消息,对我此行显出极大关注,连德高望重的老谢师傅也来了。
从上海皮鞋厂退休回来的老谢师傅,年过花甲,因技术好,一开厂就被父亲请来任技术厂长压阵。听说我要去弄1寸元钉,他特意赶回趟谢甲,从家里拿来了一件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手帕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大伙凑前一看,哟,原来是一块手表。
这是当年我外国师傅送给我的结婚礼物,退休回来一直放在箱底未用,听说你要去出去搞洋钉,我想,这东西对你会有帮助,所以就拿来借给你,老谢师傅的话让我深感意外,于是从他手中接过一细看,马上就感到它的与众不同;模样虽显陈旧但造型非常独特,譬如表链和表面上都有一行标准的外文字,中间都有一个醒目的大“R”字。
放在夜里一看,十二刻度和三枝大小指针都带夜光,听老谢特意这么一说,众人立刻围过来用手遮住光线,我抵头眯眼往暗处一看,嘿,表的面盘上是有不少隐约可见的绿萤在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