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征文】故乡的河流
李寿生
“身在宝山不识宝”。为何不识,我想也许是因为宝山之宝太多的缘故。遍山皆宝,满地珠玑,当然就不以为奇。此话颇为形象地反映了人们认识事物的一般局限。久居水乡,熟视无睹,对于河流也是如此。 到处是河,遍地为沟,从来不去问个为什么古人要挖这么多河,这么多沟,更不认为它是个水乡之宝。直至活到古人称翁的年龄,直到百年未遇的洪水到处泛滥成灾时,我才开始打量故乡的每一条河流,才开始体会古人设置那么多沟、塘、河、池的匠心。
大运河流淌至古延陵盛产红萝卜的地方,有一条伸向长江的大河,其名德胜河。祖祖辈辈在此养息的村庄,就座落在德胜河东。故乡有五六十户人家,在江南算是大村落了。村南一条小河名曰唐凰沟,河水清澈,夏天菱叶满塘,两岸灌木丛生,杂树成行,河腰有一土坝相隔。坝者,土桥也。坝下置一水沟,两水照样可以相通。唐凰沟向东绵延半里路即止,向南过坝,则有条稍窄一些的小沟,南伸三百米注入一条水面宽阔的大河,名丁沟,向西流入德胜河。唐凰沟向北拐弯,过坝后则改姓陈,叫陈头沟了,这条南北走向的河流位于村东二百米处,北至村东大坝,与刘家沟相接。刘家沟与陈头沟一样,中段都节外生枝,向东伸去连接邻村的河流。此沟逶迤向北二百米后即止,过坝后改道向西流淌直奔德胜河,这段又长又深的河流叫新沟,与村南的丁沟遥遥相对,如两条白龙横空出世,占尽故乡风流。背后沟,则名副其实,是紧贴村子北面的一条小河,向西曲里拐弯也注入德胜河。这就是我故乡的水系图,沟连沟,水依水,沟沟相通,河河相连。蓄洪是它,泄洪也是它;灌溉是它,饮用也是它。如果把苏南水乡的河流比作一张巨大的网,那么我家乡的河流便是小网一张。远望,水环村如玉带缠绕,村依水似明珠闪烁。
小河乃水乡的细胞,更是故乡人民的生命之源。小河给予的恩泽太多太多,小河边发生的故事也无穷无尽。农村孩子,都不乏在河边学狗爬、扎猛子、采红菱、钓鱼虾的经历。至今仍使我记忆犹新的是在村前小河青石板下捉雌虎的故事。那青石码头一级一级由岸边延伸至小河深处。那雌虎头部和身体都呈扁形,暗赤赤的,形神有点似虎,但行动却笨拙如猪,夜里总喜欢钻在码头边的石缝里,大概是来捕食小螺之类。若起个早,伸手往浅水处石板底下一摸,准能摸出几条三四两重的雌虎。用上好的佐料,做碗雌虎炖蛋,那鱼鲜,那蛋嫩,那味香,堪称乡间名肴。在小河边吊水车学车水,也是我幼时最感兴趣的活动。对于农家来说,小河最大的功劳莫过于灌溉。故乡农人一般使用的是5至6人脚蹬的水车。那脚踩水车也是够刺激的。五六个小伙子上车一使劲,脚下的木榔头犹如车轮一般飞旋,河里的水如游龙一样由水槽直奔田间。学车水远不如现在舞厅的“探戈”“华尔兹”容易。我学车水几乎与上小学同时,开始是和几个小伙伴乘大人休息之际,花出吃奶的力气,吊在横梁上,高一脚低一脚把一个个木榔头使劲往下踩,稍熟了就试着和大人们一起上车。乡间的小伙子大都是比较粗野的,一见小孩和女人上车,就脚底生风。一下子把水车踩得风驰电掣。倘若一步跟不上,就步步落空,为免打脚,我们不得不像田鸡一样把双脚吊了起来。“吊田鸡罗,吊田鸡罗!”大人们见此情景,发出一阵阵得意的笑声。吊它几回田鸡,车技就慢慢提高,到了十三四岁,上车后也就如履平地,任尔东西南北风了。
小时候,老父亲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爷爷在运河口“送下舵”搁浅官船的故事,更使我终生难忘。此事大约发生在光绪初年。那年夏天,太阳晒得四处生火,八方冒烟,久旱无雨,稻田龟裂了 ,水井干枯了,沟河塘池统统朝天了,只有大运河还有浅水可以行舟。为了生存,乡亲们不得不组织起来,扛着一辆辆水车来到大运河畔,一溜摆开,几十部水车日夜兼程,将运河里的水送到德胜河里,然后在德胜河的各道水口上,再用水车向小河翻水,乡亲们唤这叫“送下舵”。一天,爷爷和众乡亲正车得大汗淋漓,运河西边忽然驶来一艘官船。组织九乡百姓在此抗旱的一位小吏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等官船驶近,他猛然将手中小旗一挥,刹那间,只见十八部水车一齐转动,飞也似地翻水,一下子把德胜河口那段运河水抽干了,于是乎,官船搁浅了。动弹不得的官船里走出的竟是二品巡抚大臣,登岸后看到旱象如此严重,他不得不询问那位小吏要些什么。小吏说话也很艺术,只说缺点水车的轴头油,那大员十分慷慨,一下子给了十八担豆油的银子,小吏便马上吆喝停止车水,让官船通行。处于困境中的乡亲们一下子得到十八担豆油,平民百姓略施车水小技就得到巡抚大人的恩泽,自然是受宠若惊。怪不得爷爷要津津乐道地传给父亲,父亲又煞有介事地传给我。然后,当我传给我的儿女时,他们并不怎么感兴趣。
小河流淌着许多欢乐、幸福,也流淌着不尽的哀怨与惆怅。村前唐凰沟向南拐去的小沟,则是我幼时的害怕去处,小沟西岸一溜“神堂”,老人们讲这是野鬼居住的地方。大哥十二岁那年,一次去小沟“神堂”边割篮羊草,回来后即头痛发热,高烧不止,请巫婆师娘,说是去“神堂”边割草中了邪,又是念经,又是祈祷,又是吃香灰,折腾了几天,大哥病情更重,双唇发紫,胡语不止,终于年少夭折了。母亲和祖母哭得泪人一般,性格刚强的父亲也落下了伤心的眼泪。大哥的夭折尽管是在小河边发生的,但他的死亡与小河无干,他是葬送在封建迷信的愚昧落后之中。所以,在那极左的岁月里,当移山填海的豪言壮语响彻村村巷巷,一座座荒坟土岗被削平了,一条条河流被填没了,纵横交叉的水网断流了,许多沟河池塘变成死水一潭,我的心在震颤。电力灌溉,还要那小河作甚,填河造田,扩大耕地,广积油粮,这还会错吗?然后,20世纪某些头脑发热,号称懂得了马列的人们,其知识贫乏到连几千年前的古人都不如。江南水乡雨多水多,洪水更比猛兽凶狂,那条条相通的小沟,其功能岂止是灌溉,蓄洪是它,泄洪是它,抗旱是它,防涝也是它。小河是故乡忠诚的卫士。拦腰斩断,随意填毁,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洪水一来,走投无路,自然四处泛滥。你向大自然无理索取的当然还要无偿地还给它,有时甚至是几倍的偿还。1991年之夏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我们见得还少吗? 归去来兮,故乡那如网的沟河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