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常州城内东下塘,与青果巷、蛤蜊(河蚌,常州话读ā lì)滩、天井巷有着大约十数年的生活情结,也算半个青果巷人吧。
全国旅游日(5·19)有幸应邀参加《常州新周刊》社组织的“老宅游”活动,先赴湾城唐家村参观三座清代老宅,再回常州城内青果巷,故地重游蛤蜊滩上的明清古民居和唐荆川、周有光、恽鸿仪故居。这些常州城内如今已很少见的深宅大院已是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或历史建筑,成为古常州的一种物质文化遗产。
湾城唐氏古宅虽曾有所闻却系首次前往。我在赞叹于唐荆川后裔世代勤勉耕读、人才辈出,和古宅历经300余年至今保存基本完好之余,更加醉心于其房前屋后的绿色菜地,便把镜头更多地对准那些生机盎然的瓜果菜蔬,它们使我想起上世纪60年代清凉新村的田园风光;自从青果巷被列为需改造保护的历史文化街区以来,我曾多次前往游历拍照,试图留住那梦幻般的市井岁月。迈步在静静流淌的古运河(现南市河)边,穿行于再无生息的小巷庭院,仰望着“高墙上四角的天空”,半个多世纪前的生活场景不断在脑海里切换回放。
20世纪50年代初,我降生于东下塘中段的一处老宅,就在蛤蜊滩的“贴(常州话:正)对面”。我家在老宅最南端的第三进,须穿过幽暗的室内小弄堂才到大门口,紧贴门口台阶有根圆木电线杆,是孩子们上下台阶的最好扶手;门口向北数步就到古运河边,再沿码头石级下行七八级便可触及运河水,母亲最担心我们到码头上玩水。那时的冬天极冷,河上结冰可以行人。每当母亲带上斧子到河边敲冰洗衣,总把我们兄弟关在“达门”(常州话:一种半人高的栅栏式矮门)内,反复叮咛不准下来。可是少顷我们就悄悄拉开达门插销,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用“棒头”(常州话:一种一头似棍、一头扁圆的木质洗衣工具)捶衣。但等母亲发现,总难免挨几个屁股,然后把我们抱起重新关进门内。
出生地老宅与当时的看守所仅一墙之隔。那时常听人们戏言:“不老实就送你去东下塘!”指的就是这里的“牢监待”(常州话:监狱)。其时刚解放,看守所里关着很多旧政权的要犯,每至夜深人静,常传来犯人“踢里当啷”的脚镣声。有天夜里,看守所里突然人声鼎沸,屋顶上发出急切的脚镣破瓦声,孩子们吓得钻进被窝瑟瑟发抖;随着“抓逃犯”的喊声,只见当时每天扛着枪在看守所门口站岗放哨的父亲立即披衣而起。母亲说你已下班,不关你事。父亲回曰:我是武装基干民兵,职责就是看住犯人,现在有人要逃跑,不能不管!说着他就冲出了家门,跑到所里拿起枪便爬上屋顶,协助解放军在我家和邻家屋檐相接的槽沟里抓住了逃犯,受到了上级的表彰奖励。
60年代初我家搬到南郊的清凉新村,六幢红砖墙的二层圈门楼坐落在绿色的田野和弯弯的小河之中,长辈们带领我们在房前屋后开地种菜,黄瓜、番茄、丝瓜、扁豆、青菜、豇豆、山芋、菠菜,样样齐全,绿油红透,煞是可爱,其情其景与唐家村老宅周围若隔世相似。
我们搬走了,但祖母和叔叔、外婆和舅舅家都还分别住在天井巷和蛤蜊滩,于是我们最高兴的是在节假日到叔叔或外婆家去住。
特别喜欢沿着中新桥南堍河滩(现名胜利巷)纤道一路向西,就可到达蛤蜊滩上的一个深宅大院,院里住着包括外婆家在内的四五户人家。四周都是高墙,墙上披满了爬山虎之类的青藤,墙边小小的花台里开着五彩缤纷的花卉。院子里向阳的一角整齐地排列着各家的“三针架”(常州话:一种把三根一人高的竹子在上部一尺处扎起并吊一块石头,下部撑开的三脚架。一对架子上搁一根长毛竹用来晾晒衣被),形成一条条衣被小巷,那是孩童们最佳的“掩蒙蒙”(常州话:捉迷藏)场所。舅舅家的表妹太小,不是我们玩耍的伙伴;而在节假日却总能碰上阿姨家的几个表兄弟,于是整个院子内外到处都是我们弄出的动静,经常把“三针架”绊倒,引来大人们一阵埋怨和忙碌,甚至向邻居频频道歉。有时在院门口打弹子、射纸飞机、在码头上放纸船,一不小心,弹子或飞机就滚入或飞入河中;顺着北高南低的小巷奔跑追逐也须倍加小心,刹不住脚就可能冲入河里“喂鱼”(那时没有防洪墙),因此大人们反复强调不准在河边玩耍,可是对顽童而言却收效甚微,我们就是冲着枕河人家的独特环境和外婆的百叶结红煨肉盖浇面而来嘛。
蛤蜊滩,留下了童年多少美好的记忆哦!
尤其是寒暑假,总要到祖母那里去住一阵。其时小叔还是“剩男”,平时住在丁堰的钢铁厂里,每逢周六下午才回家一次,祖母一人十分孤单。我们从清凉新村向北出发,过了高高的德安桥就来到吊桥路。吊桥路东段有三条小巷,分别叫乌衣浜、三将军弄、赵家弄,我们每次都走不同的巷子以换新鲜。待越过古老的中新桥,就到达青果巷东段中部的天井巷,进入巷内偏北段的一个“大祥门”(常州话:通常指在门框上方砌有立体砖雕的高大院门),进入大院就到达叔叔家。天井巷南段两边是青果巷民居高高的山墙,很少人家,因而十分寂静,住家的大门大都集中在北段。夏天的清晨和傍晚是巷内最热闹之时,因巷子北首有一口元代石圈水井(天井巷大约由此得名),上班前和下班后的人们包括巷口两边古村巷里的居民,都集中到井栏周围吊水,淘米洗菜、洗衣刷鞋,一面互相打着招呼,一面交流着单位和社会新闻及家长里短,好一派典型的市井生活景象!但等暮色初上,井边便开始逐渐清净,每当此时,我们就到井台上合力吊上一桶冰凉的井水,回来把西瓜侵入,总是在睡前嚷嚷着切开那井水浸泡过又甜又凉的西瓜解馋,然后在慈祥祖母手中的芭蕉扇不停地摇动下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退休的我每每到机关幼儿园接放学的孙子,故意绕道东下塘,进入青果巷,走天井巷再到古村,去寻找出生地的那座老宅,看看那蛤蜊滩上的深宅大院,瞧一瞧那口早已不用的古老元井,走一走那条镂刻着童年脚印的天井巷石板路。可惜,如今出生地老宅早已拆光,青果巷的居民也已大部搬迁,能碰到的只是几名不曾相识的保安,唯有那口老井,盖着两块胶板还静静地守在原地。我总担心改造过的这里会不会保持原本模样?于是提笔给市政府写信,建议青果巷街区的改造切莫重蹈“前后北岸”“崭新空城”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