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诗社 安文
清晨,树叶纷纷飘落,单薄衣不挡秋风寒意,天越来越凉,秋越来越深,又是一年深秋悄悄走近。只是,有些“凉”是天气,有些“凉”在人生。天凉可添衣,人生凉意该如何取暖呢?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至淳熙十四年(1187)间,辛弃疾被弹劾闲居上饶带湖,写得透心凉的秋凉词。“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是人人渴望的悠闲岁月吗?但这却是他生命里最煎熬的一段时光。眼看金兵铁蹄践碎中原国土,百姓颠沛流离,他有心杀敌,却得不到重用,无奈带着斗笠做“稼轩居士”,此时之“闲”与神州陆沉对照,是多么滑稽和凄凉!
为排遣愁绪,他常到博山游览,面壁写了这首名词。站在博山道,纵目极眺,风景入眼,却入不了心,望着望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他想到年轻时,不知什么是愁苦,喜欢登上高楼,为写一首新词,没苦也要强说愁。而今,终于尝遍忧愁滋味,想说什么,却只有淡淡的一句“好一个凉爽的秋天”!全词将少年不知愁苦,与而今深深领略愁苦滋味,却已如鲠在喉无法言说的纠结与无奈说得淋漓尽致,两相衬托,更生浓重的悲怆之感。
这种悲壮感几乎贯穿辛弃疾的一生。他想起已遥不可及的少年时光,仿佛看见那个雨势如洪的夜晚,他亲率着50余骑,一路星月驰骋,直抵济州金军大营,刀光剑影处血肉横飞,硬凭一股血性、一身勇武,化身死神,生擒叛徒张安国,全身而退。待他押着叛贼过淮渡河来到临安,他的英雄事迹早在城中传遍。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在《鹧鸪天》,他曾意气风发地写道。
那时他有的是悲愤、有的是热血,有的是激昂,却唯独没有忧愁。他从心底自信自己抗金复国的胆识与谋略,自信金人侵略者总有一天会被赶出中原。
可如今呢?转眼20多年过去,他“稍有政绩,便招谤而被弃;国有危难,便又被招而任用”,便是其坎坷的仕途。他是老百姓眼中的“辛青天”,上《美芹十论》、上《九议》,可朝廷将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胸中烈火团团燃烧,迎来的却是盆盆冷水欲将热火浇灭,“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
此时他当真已把万千愁苦滋味尝遍,还以为有千言万想诉说,可愁到极处,竟是欲诉难言,欲语还休,唯有淡淡的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
由于景仰少年辛弃疾,也因为自己回不去了,我喜欢“少年”这个词,“记得早先少年时”、“少年游,杏花吹满头”、“少年不识愁滋味”。读着读着,清早揽镜,鬓发间不知何时又添了几丝白发,眼角爬上了几多细小皱纹。不知不觉我们早已走过了青春,少年时的光景竟已远得恍如隔世,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才晓得“少年不识愁滋味”,与“人生若只如初见”一般逼人的苍凉冷意。说出这句话时,人生已再回不到初见时候,而我们也再不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人。
由少年至中年、老年,生命的愁苦只会体味得愈加真切,可能说的愁苦却已越来越少。儿时为一把木刀折断能痛痛快快大哭一场;长大后哪怕遍体鳞伤,身负重担千斤,也只能咬牙,继续前行。生命的风霜早教会了我们,何谓忍耐、何谓真正的成熟。 原来,不知不觉,我们生命年轮已走过好几圈,早已变得无比坚韧,像那飒飒西风中昂然挺立的大树,哪怕枝叶在秋风中萎尽,枝干却依然挺拔,沉静瞻望四方萧条,等待春的来临。
天凉好个秋,无论秋天如何悲凉,毕竟春天也该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