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纱 帐
柏文学
2020年的秋老虎可厉害了,如同某些自媒体刻薄的毒舌,溅出的每一星涎沫都是带刺的火花,灼灼伤人。这是经验中的预料,大自然是守衡的。超长的黄梅雨期,连带特大的汛情,整个夏季给你凉快了啊。我喜欢这样凉爽的夏季,宁可让秋老虎嚣张一阵。反正,秋老虎再厉害,也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我这喜好,来自五十年前的生活体验。那时我已跟着大人下地劳动挣工分了。不怕麦田里锄草、追肥、割麦子、挑麦把,不怕棉花地里整公枝、抹赘牙、追化肥、喷农药,甚至也不太怕水稻田里踩秧根、拔秧草、蚂蟥叮咬、叶尖刺痛大腿,最怕玉米地里锄草、追粪肥、割黄豆、插山芋苗。为什么呢,麦子、棉花、水稻都不高过我的头,唯有炎炎夏日里的玉米,会高过我一举手。
上世纪三十年代,王统照先生就北方高粱地写过散文《青纱帐》,隐喻恰似高粱地模样如烟如雾的社会现实中“藏有炸药的引子”。上世纪六十年代,郭小川诗人就南方甘蔗林写下诗篇《甘蔗林——青纱帐》,讴歌火热的年代,抒发革命的激情。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粱》里的红高粱,或许是大众记忆里最清晰的青纱帐。殊不知,南北之间的江淮平原,也有玉米地青纱帐。
头顶烈日,玉米地里并不能遮荫凉,却能把四周遮蔽得密不透风,让你在里面大口大口地喘气,毫无浪漫的诗意。纵然戴上草帽,那繁茂的玉米叶子,在你脸上手臂上刷来刮去,也让你瘙痒够呛。大汗淋漓的皮肤,刷刮起来更加不堪。若熬得过热,穿起长袖衣服,手臂就得到保护。倘若舍不得把春秋季节的长袖衣服穿坏,那就任其刷刮吧。何况长袖衣服也会让你生出痱子来,此也瘙痒,彼也瘙痒。
在玉米地里追粪肥,那是最不好受的了。追化肥,只要抓一把,酌量均匀地丢到三四个小坑里,小坑是大人用铁锹在靠近玉米根部挖开的,然后用脚把泥土盖上就OK了。粪肥是大人用粪桶挑进玉米地的水剂,大人可以用粪舀子舀出来倒进一个个小坑里。我个子小力气小,带长柄的粪舀使不起来,只好用瓦罐来舀。追过农家肥之后,能来一场雨的话,肥效便特别快,玉米叶子马上挺括起来,青纱帐愈益郁郁葱葱,农民发亮的眼眸里似乎看到了大大的玉米棒子,甚至提前哼起了丰收歌。至于双脚双手惹了粪毒,生起水泡,破皮发炎,又痒又痛,那就忍它几天吧。
“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季节,我最怕到玉米地里干活。闷在青纱帐里,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让太阳晒干,几番反复,泛起白色的盐霜。口干了,蹲在河边,双手捧水解渴。所以,进入夏时,我喜欢黄梅雨季,盼望黄梅雨期超长,盼望多来几次台风带雨,让我在青纱帐里好过一些。当然,这个盼望落空的概率更高。
青纱帐里的苦活,城里人没有机会体验,只是曾经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品尝过,这在近年知青的悲情文学里多见不鲜。中国农耕社会几千年,浩瀚如海的文学作品中,悯农诗歌只有白居易和李绅的几首广为人知。中国的士大夫们,与农民的距离实在有点远。
今天,如果有谁改不掉浪费粮食的习惯,那么让他到青纱帐里去“锄禾日当午”几天,说不定就能改邪归正了。当然,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全面落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至今,农民们有了自行安排农田活儿的自由,不再被人民公社的生产队长军事化管理,加上改革开放以来农业机械化的迅猛发展,青纱帐早已不再成为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