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集《轶风拾零》之二十一
农民刘龙大
陈平
去农村插过队的部分同班同学,决定去武进运村实现再去看看第二故乡的夙愿,一眨眼,老知青下乡插队已有五十年了,这个日子是值得怀念的,于是我也去了。
见一路上旧貌变新颜,所以大家的心情不错,小车很快开到由本地农民张济生经营的《运河生态农庄》,没想到一拉开刚停稳的车门,抬头就见一对熟悉的大耳朵,细看还就是多年未见的农民刘龙大。
据查,占卜看相算命术,与数千多年来被兵家尊为圣人,纵横家尊为始祖,算命占卜的尊为祖师爷,谋略家尊为谋圣,道教尊为王禅老祖,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的鬼谷子先生有直接关。
不过他的学术一直被历代统治者禁锢,原因很多,我们暂不讨论,但神秘的相术却让人深信不疑,从而自古就有了看相测风水之业,而且等级森严。
不过凡是游弋于寺院、公园门口的看相者,多半属半路出家,真正的大师绝不轻易露面,而是由客户上门去求教的,譬如那位因阴阳合同闹心的女明星,她就不远千里来到紫金山下拜访一位神秘的易经大师,为自己预测凶吉,效果如何,众人早就知哓。
所以无论大师还是半路相面者,其可信度如何,这与宗教信仰一样取决于自己。对于民间流传的“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女人脸如马,奸诈又意淫”,“鼻如鹰嘴,吸人脑髄”“男人颧骨高,必然是英豪”等相说是否可信,也是各有各的理解。如相书上云,眼睛是人的心灵窗户,贵不贵先看眼,所以相学上就分了十多种眼睛轮廓的预测。譬如三角眼,指的是类似于三角一样的轮廓;单眼皮,眼皮薄而紧,细眼珠有凶光者,必不是善茬,凶光加欲望充满者,则一定心狠手辣,为利益肯定不择手段,不顾情义。说凤尾眼者的性格比较温柔,但不乏狡黠,面孔上没肉者不要交,因为这种人很危险。
还说国字脸的人稳当等等,究竟对不对,恐怕也是仁者智者各说;譬如张国焘,高岗,饶漱石等人都是国字脸,结果众所周知,说明相书上的有些说法,也只能作为参考,不过作为我在1968年底插队农村后相识的同龄人刘龙大,感觉他的命运与相学所说的倒很接近。
说是同龄人,其实也不然,虽然他只比我大一个月,但他出生的日子尚属上世纪的40后,而我却属上世纪50后。说他也是在红旗下长大不错,但是他的身份不属“下放知青”,这也是有根据的,因为他就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农村人。
尽管我俩不在同队生活,但一见面彼此便有了好感,究竟是何原因,至今也说不出所以然,或许是年龄同属血气方刚,或许是他的长相让我大吃一惊,或许……反正彼此间的好感至今没消退,事实是他今天一看见我,便张两臂与我来了个亲热的大熊抱,说明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二个至交故友,即使几十年不见面,友情仍能刻骨铭心,往事始终难忘。
记得那是在一个初冬的晚上,我与同队同学梁玉明一起被队长胥阿松叫到胥狗大家。胥狗大的官名谓胥荣进,因为属狗,所以小名叫狗大,他是咱队的副队长,因为他是赤贫成份,属于如火如荼的革命依靠对象,所以他看到我们总是一副铸躇满志,志在必得的神情。
但一到此地,我就对他产生强烈反感,为何?这要与来插队的当天晚上发生的件事说起。队长胥阿松将我们三位知青的情况介绍完毕,就热情招呼我们吃晚饭,同时介绍了本队干部情况,幽默风趣的语言,一扫我们初来乍到的陌生感,气氛变得很融洽,大家一边喝一边聊。也许是自酿米酒的劲道太大,方知他就是副队长的胥狗大才喝了几口,就醉醺醺地站起来指着我说,噢,你就是……啊,你爸是叛徒。突如其来的诘问让气氛一下冷峻起来,所有的笑脸凝固在几秒前,我脑子嗡地响了一下,眼前一切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迷糊,再看胥狗大猪血般的面孔,此刻更显狰狞可鄙。
但仅存零点几秒我便缓过神来问他,我爸是叛徒?你是咋知道的啊,胥狗大,告诉你,我爸妈是抗战时期入党的老革命,你的贫下中农阶级觉悟到哪去了,再说,此时你对我如此诘问,用心何在?一系列反击让他清醒过来,噢噢,我……自感失态的他,一边支吾一边退出场,众人就此不欢而散。
刚下农村,就被他这举动如掉进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感觉问题复杂性的我,对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去当个合格的无产阶级接班人的信心,必然产生消极因素,从此我与他结下了谁道不清的梁子。
现在胥阿松要我去他家,我当然一万个不愿意。可梁玉明却在旁边一个劲催我,走了物,走了物,我只好与他下了这座暂住的小破楼。
据我所知,我的这位老同学下来不久,可说连饭还没能吃饱呢,他就与村里的几位姑娘打的火热,其中就包括胥狗大的妹纸,那位外号叫“细矮鸡”的矮胖姑娘。胥狗大家住在村东头,三间刚造成不久的半砖半泥平房,走进他家一抬头,就见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年轻男子正与胥狗大讲着话。这是我的外甥刘龙大,本大队犁尖头生产队的。胥狗大一见我便涎着笑脸对我介绍,我一边点头,一边借着灯光细看这位清瘦的不速之客。可是一看他的面相,我就觉得有点不同。
面孔白净,高鼻梁,两眉入鬓,双目炯炯略带深沉,五官端庄,额头豁三尖,发型三七开,脖子细,脑袋大,整体可说一表人才。
再观察其身姿,颖长矫健,一副精干利索的模样,所以就忍不住对他再多看几眼。没想到,就这几眼让我又产生了许多联想。
正面看,他的神态如毛泽东去安源,后面看,他的模样如刘少奇在盐埠,侧面再看呢,他就个农民在讲话,此人相貌大有讲究呢,我不禁自言自语,譬如他的两耳特别肥大,位置还高过眉毛,“耳朵上部高于眉毛者乃吉人也。”想起从抄四旧时捡来的相书上所言,我对他的好奇心更强烈了,而此刻的他呢,也正瞪大眼在细看我,从表情分析,似乎也在欣赏我,彼此好感就在这种相互观察中得到发展。
听胥阿松介绍说,犁尖头是我大队最小,地理位置最东的生产队,目前连同班同学姚金星何国旗等知青在内,总共才有八户人家,而且全住在要弯了腰方能进去的昏暗草房里。那年,龙大的父亲刘浩昌受命,带领全家三口人和六户渔民来此开发这块最贫瘠的沙滩田。
作为队长的老党员刘浩昌,从此含辛茹苦日夜操劳,作为队长儿子的老团员刘龙大,这年也从农中回乡务了农。
听本队姑娘细矮鸡说过,她的外甥刘龙大天性活泼,说话诙谐,对生活充满乐观,譬如有天上午正在田里劳动,他忽然将锄头往地下一戳,手扶锄把,眼望远山,面朝旷野,抑头一声高吭:黄昏交过!噢噢……噢,夜色苍茫,我……悠扬委婉的锡剧。突如其来的几声大喊,将正在田里觅食的麻雀们吓的魂飞魄散,立刻展翅拍飞张惶逃窜,瞬刻间便无了踪影。而那几只资格很老的乌鸦,也被吓的一边从高高的老槐树上挪窝,一边发出“啊呀啊呀”极其不满的啼叫声。
但他这几声欢快悠扬的曲调,把正在干活的男女社员们全逗的开怀大笑,尽管回家只能喝山芋粥,塞几只菜团团,每个工分也只有一毛几,可就因有了他的存在,才让社员们感到苦中作乐,天天蛮开心。
转眼,独子刘龙大二十岁了,按照农村的习俗,他该去相亲了,可隔夜他在家中翻箱倒柜,硬是没找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只能向男知青借了件旧的卡中山装清晨穿了去相亲。看着他在田埂上匆匆离去的背影,在田间上早工的社员们纷纷议论,龙大啊,他来事佬,凭他的睿智精干,诚恳聪明的性格,加上能言善辨,见藐色变和这件的卡中山装,这姑娘肯定会看中他的。果不出所料,这家伙一回来就对父母说,搞定佬了,明年春节我俩就结婚!
好佬好佬,父母一边笑颜逐开,一边犯起了愁;经过深思熟虑,为报答姑娘的真情,他们决定咬牙七凑八借将这两间草屋翻成半泥砖瓦房。当地农民造房全用宜兴山里的黄石。但是本队男劳力太少,所以他来娘舅所在的生产队借人帮忙。胥阿松就想到了我与梁玉明,从而让我认识了这位大耳农民刘龙大。
听他说明来意,我恍然大悟,没问题,明早去你队里上船,一起去分水墩去挑黄石。听我态度不卑不亢,正与细矮鸡嬉笑打牌的梁玉明也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张着如蛤蟆般大嘴巴嚷道;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去,明早一定去。是啊,姑娘细矮鸡是刘龙大的小姨妈,闹不好,今后自己还有可能当上他的小姨父呢——当然后来的结果并非如此,他是与村里的姑娘胥阿凤结了婚,可在当时还属于未知数嘛。
所以笫二天清晨,我们就与包括刘龙大父子在内的所有男劳力一起,摇了两条水泥船沿着大运河进入了太湖,几个小时后来到宜兴分水墩山里挑回两船黄石块,所以他家的新屋盖成了。
而在这年底,我却转到金坛农村继续插队,因为被打成“叛徒”的父母刚下放到这里。后来听说,有了老婆孩子的刘龙大,因为踏实肯苦上进好学,办事公道深受群众的爱戴,所以很快入了党,并继承病故的父亲当了多年本队队长。大队老书记退下后,他当本大队书记。十几年后,他奉命担任本乡多种经营办主任。
多年的艰辛创业,终于把本乡十几个村庄先后建成苗圃果园成片,养殖兴旺的江南多种经营先进村。随着儿女长大成家,他便主动退了下来,从此就与儿子协营这家“旺旺龙虾馆。”这次作为迎接老知青返乡的地方干部代表,让我俩又见了面。
在中午的杯盞交觥中,刘龙大举起满杯五粮液感慨地说,如今我很满足呢,作为退休的乡镇干部,现在国家每月发数千多元退休金给我,人在乡下,照样能享受城市医保——嘿,我们这代农民,的确遇到好时代啦!抬头看着窗外“运河生态农庄”周围,水清林绿,满目璀丽,耳听七旬老人刘龙大讲的实话,我想,这才是我们这班老知青重返笫二故乡的最大收获,于是也抬起头吱地一下,将手中的这杯醇酿美酒全灌下了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