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写《根》这部长篇小说?
来源:文学报 | 庄深 2020年07月04日11:05
68万字的长篇小说《根》,是我在激情涌动、情不能抑的四个月内完成的。后又经过两个多月的修改,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充满家国情怀的红色小说在出版之后,得到众多媒体的关注,也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反响。
许多读者都想和我交流阅读感受,甚而不辞辛劳登门来与我探讨,问我这样一个从未写过文学作品的“理工男”,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写出这部大部头的?小说里有对人、物、景的精准刻画,这些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底;有对江南一带历史、民俗、民风的细腻描绘,也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时间去查询考证;小说还广泛涉猎医学、佛教、武道等多领域的知识……有读者给我写来信,表达自己手不释卷的激动,有的认可我文笔的细腻,“从人物表情到景物描写都很细微,叙事娓娓道来,不急不躁,如溪水长流。特别喜欢大奶奶这个人物,做人做事都值得效仿”。面对众多溢美之辞,我深知《根》这部小说的局限,但作为我的第一部长篇,我仍然感到骄傲与自豪,因为《根》是我们家族抗战的血泪史,是我的祖辈们为国捐躯的真实记录。
《根》这部小说其实是写我们庄家的故事。1980年江苏省溧水县委、县政府决定要为我的爷爷庄坤寿(小说主人公庄坤林的原型)举办隆重的追悼大会时,我才得知我从未谋面的爷爷竟然是一位被日军枭首示众的革命烈士。爷爷庄坤寿,早年在上海读大学,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抗日战争时期,在党的领导下,他与曹明梁(兆明亮的原型)等同志一起,开辟韩胡村游击区,任新四军韩胡区副区长,从事艰苦的抗日游击战争,不幸于1943年8月7日被日寇杀害,壮烈牺牲,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凶残的日军把爷爷的头颅悬挂在溧水县城隍庙旗杆上几天几夜。从那时起,在我的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将我们庄家的故事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写出来。这一想法在我的心中酝酿了几十年,我开始留意和收集有关我们庄家和我爷爷生前的点滴故事。
我从小寄宿在姑妈家中,姑父王德胜也是溧水人,他是新四军干部,知道祖父的一些往事,我也常听他和姑妈讲述过祖父的点滴事迹。直到有一天,姑父家中来了几位他的老战友,杯酒过后,讲述战争年代的往事。激动时,情绪亢奋,哈哈大笑;悲伤时,个个眼里闪着泪花。他们讲述的往事,保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就有了“红枪会”“血案”“同室操戈”等章节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可以告诉读者都是真实的。姑父在与红枪会的遭遇中脑袋被大刀削去了一块头皮,机枪手大高个被大刀剁掉了四根手指,“血案”中三个叛军在夜晚手提马灯和步枪,疯狂地挥舞砍刀,杀害了熟睡中一个班的新四军战士。这一血案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公安部费尽力气仍未将这三个凶手捉拿归案,在《根》中,我给了他们应有的惩处,以此告慰那些牺牲的新四军战士们。
既写抗日战争,“皖南事变”是绕不过去的险峰,为写好“同室操戈”这一章,我收集了大量有关资料,再对照史籍,参照中共党史专家的最新研究,结合姑父所讲述的亲身经历,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慢慢厘清新四军渡江、突围的详细地理位置,以及当时的气候特征,最终找到行之有效的突围路径,躲过敌人的围追堵截。根据中共党史专家的研究,正是由于清弋江上的浮桥被汹涌的江水冲垮,新四军被迫涉水过江,被迫原地休整了两天,这让国民党军队完成了对新四军的合围。在这一章中,无论是战斗部署、战斗经历、天气情况、时间地点,基本上都是真实的。在《根》这部小说中,主人公黄德胜(王德胜的原型)除外,刘沸腾、李德生两位新四军的军官我用了真实的名字,以便让后人记住这些民族英雄。常州91岁老作家殷志扬认为,这一章写得风声鹤唳、波谲云诡、真切细致到让人身临其境。
《根》这部小说或许归属于家族叙事小说。年轻时我读过许多家族小说,家族小说的叙事模式通常是写一个家族的辉煌与衰落,或者衰落与辉煌,如何突破这一写作模式,跳出一般家族小说的叙事窠臼,是决定《根》这部小说能否出彩的关键。构思小说时,我力求从历史传承、文化精神、民族的生命史等要素落笔,凸显浓郁的地域文化与浓烈的家国情怀,力求描摹出真实而又生动的中国人“义利”的观念,小说中的庄大奶奶和庄坤林这两个人物形象,是我想要着力彰显的。小说前半部描述了主人公和一些人物的家庭、婚姻等义利关系,这些关系作为人物的精神底蕴,足以衬托小说后半部强烈的家国情怀、价值情怀。我揉进了一些民俗的细节描写,诸如乔迁、舞龙、除夕之夜、相亲、邱巴的计划等等,也是考虑到小说内容上的趣味盎然和情节上的张弛有度。
为写好下半部,真实展现家国情怀,写到“日机轰炸”这一章时,我了解到《侵华日军江苏暴行录》中对日机轰炸溧水县城的真实记载,从日军轰炸的起始时间、飞机的架数和批次、轰炸的范围与路径、使用炸弹的品种和被日机轰炸倒塌的房屋数量,以及死伤的人数,我力求以文学的笔触将其真实还原。我在大量史实资料中发现一条留言,说是在溧水群力乡,有一个12岁的女孩,由于发现日军偷袭新四军,惊慌失措的她在奔跑呼叫声中被日军一枪打死……这个小女孩一下触发了我的写作灵感,她成了我小说中梅子的形象。
写《根》时,我尽力避免一些抗日神剧式的小说的虚夸和藻饰,力图真实还原那个时代的抗战情景。庄坤林无疑是个英雄人物,从这一英雄人物的成长轨迹中,我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如凤凰涅槃般飞出来的英雄人物,而是从庄坤林富裕的家庭背景、快乐的童年成长经历以及江南地域特有的人文环境入手,描写了他在上海求学时,受曹明梁的影响,逐步走上革命道路的过程。在庄坤林的身上,拥有与一般抗日英雄所不同的气质——一个书生式的儒雅人物,是江南富饶的家园和传统文化的滋养养成了这样的一个英雄。当面对外族入侵,这个受了新式教育的青年人毅然放弃了优裕的生活,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保卫家园。美丽如画的故土和战争本身的残酷,是活生生的现实对照,也是像庄坤林那样的知识分子命运的抉择。
小说中的庄坤林是作为一个书生来塑造的,他从不摸枪,但当他目睹刘金和贾亮的牺牲,自己置身于日军重重包围中无法脱身时,他本能地捡起贾亮的手枪,向四周扫射,既射杀了敌人,又被敌人所射杀。这是庄坤林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开枪。正是这一举动,我认为庄坤林成了英雄人物。因为这样的一个人物才更真实、更具感染力。在生命的最后,人的本能反抗远比含笑奔赴刑场更有直指人心的震撼力量。而在处理他和昔日同窗、日本人高桥相遇的情节时,我以“高桥垂手握枪”这一细节,真实再现了高桥内心的矛盾心情,这就是人性的真实。高桥必须抓到庄坤林,但他又不想把他当场杀死,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良善在碰撞中显得可贵。在“借兵”一章中,有读者问我当庄坤林把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韩胡游击队全部输送给新四军补充兵员时,庄坤林在欢送他们走后,为什么会突然哭?我是有意这么写的,庄坤林知道,当他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游击队员们、至亲老表们这一分离,将是死别。
写长篇小说重要的是架构,在《根》这部小说中,我采用了质量管理中常用的鱼刺图的方法,将鱼刺图视为一棵大树,大树的顶端是故事的开始(1907年),树根是小说的结尾(1952年),树干的主枝丫作为每一个章节,每个章节的小节则是主枝丫的分支和树叶,这样整个小说的架构一清二楚。费力的是众多人物在不同年代的年龄,仅分析这些出场人物不同年代的年龄,就用了整整5张纸。
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唤醒了我许许多多沉睡的往事。在我厚厚的手稿上,很多纸页都渗透了写作时流下的泪痕。小说里有许多的浪花,我想留给读者们去细细品尝。于我,更深切的意义,是通过这部小说的写作,唤醒了内心珍藏了几十年的文学梦。我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只是凭着珍藏多年的那些真实故事和写作时澎湃的激情,完成了《根》的创作。去年在上海召开《根》的作品研讨会时,我有幸聆听到了很多专家老师们的发言,受益良多,也因此看到了《根》的不足之处,我想这对我以后的创作会有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