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井
突然想起了洋井。上世纪80年代,常州好多老巷深弄里,它们还在充分发挥着功能,而今骑着电瓶车一路寻过去,已经全不见踪影。不见就不见吧。别说它是上世纪初从国外引进,即使是我们民族的引水工具,譬如有着两三千年历史的古井、一千多年历史的水车,说淘汰不也就淘汰了。
之所以想起洋井,那是因为我家的小洋楼,被市政府挂了块貌似文物保护单位的铭牌——说貌似,则因为与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相比,至少低了二三个档次——但至少又受市政府的保护了。
我佩服给我家小洋楼挂牌的专家,有眼力。我家的小洋楼,建于新、旧社会交替之际,论历史七十年不到,但糅合了“新”“旧”民居的特点,刻上了时代变革、苏南地域的印记。譬如说,天井是江南老宅一大标志,而小洋楼搭配的多是花园。我家的小洋楼,建成了一个“L”字状,前面空缺处,横一幢天窗突兀的平房,竖十二扇原色杉木大排门;西侧的空缺,一色的清水砖,扁砌起一堵大围墙。一座方正的天井,自然而然落在了中央,也将平房和谐地过渡到洋楼。
江南老宅的天井里,总有一口提水的古井,我家小洋楼的天井,打的是洋井——总以为洋井是俗称,百度了一下,也没“度”着洋井的学名——它用一根长长的铁管,空心的,深深插入地底下;揿动按在上部的铁臂,真空虹吸,清澈的地下水,便一股股从龙头里喷出,落到龙头下的水桶或者脸盆里。有了这一口洋井,我家就无须像周围的邻居那样,置一口大水缸,去大运河挑了水来,用明矾帆去泥沙杂质,然后在食用了。不过,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平静后的洋井水,在盆底也留下了细碎的杂质,后来,还发现过扭动的小虫,于是,我们食用的洋井水,也就必须沉淀上半天。
我家的洋井前,还砌了个很大的水泥池。母亲衣服洗得多,或者洗被单被面之类大物件,从洋井里揿出一池子水,然后弯下腰,抓着衣领或被角,在水池里无拘无束地飘荡。过净肥皂沫的衣物,晾到横在三楼阳台的竹竿上;过衣物的水如果不太脏,母亲就用它擦抹长窗——长窗涂的是荸荠漆,有两排,相对于天井,一排兼作平房的后墙,一排充当洋楼的大门——或者用拖把,拖洗客厅蓝底白点的磨石水门汀。母亲说水不能够糟蹋,糟蹋水,作孽。
洋井也会打不出水。不过我揿几下铁臂,就能准确判断故障的所在。一般情况下,用手捂住龙头口,朝井口里灌些水,再揿几下铁臂,水自哗哗的喷出来。天冷冻住了,那得火烧,或用热水浇;一旦密封圈漏气,换上个新的,动刀动枪就麻烦了。
文革第二年,我家被扫地出门。10年之后再回小洋楼,排门换成了砖墙,龙脊改成了洋瓦……洋井也被连根拔去了。有人说,是被房管局没收的,也有人说,是被占据小洋楼的革命者,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没有了洋井,依附于洋井的水池,也就顺理成章消失了。
常州城捣毁一个天宁寺,重建了,依然是天宁寺;拆掉了一个石龙嘴,准备再建,还是叫石龙嘴。小洋楼的洋井被卖掉了,常州市政府估计不会再去装一口了——残缺,也有一种残缺美。譬如历史,不就因为有了诸多的残缺,才展现出它的整体美吗。
我们不能过多的苛求历史,但应该、也可以记住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