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优秀作品选【72】
羊拌子
文史语言系文创班 马国忠
从那一天起,她们就叫他“羊拌子”了。
五十多年前的1968年初夏,我到北方一个偏远的乡村,“五七“干校去看父亲。那是一个宁静,满族民俗淳朴的小村庄,人们叫它“兰旗村”,它坐落在广袤的东北大地石头山脚下,村前有一条清清的小河,它从高高的山上像一条玉带蜿蜒飘下,河水清澈,映照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她默默地流淌着,好像在悄声细语地叙说着四季的故事和往昔的惆怅。
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直奔火车站,还好,赶得上头班列车。
下了火车走出县城,我头顶着烈日,沿着山沟走起来。极目四望,啊,太美了!一座座山峰连绵起伏,形状各异,有的像一位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远望,有的像一只猴子一动不动蹲在石头尖上,有的像碧绿的树木,云朵在半山腰飘动,让人感觉仿佛走进连绵不断的画卷。
那条山路确实很难走,刚开始腿上还有点劲,后来脚上磨起了泡,我就再也走不动了。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又晒得厉害,我只有喘气的份儿。背来的水差不多快喝完了,我也不知道下面还有多少路程要走。但一想干校的父亲此时还在劳作着,腿上忽地一下就来了劲,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四野静悄悄的,站在一片无际的玉米地边向村中望去,一座座低矮的小草房,像雨后钻出地面的一朵朵小蘑菇,散落在地平线上,村道上是车压出深深地车辙痕迹。
那一片烧得红红的晚霞正照在村边一家门口的老榆树上。一位老妈妈手上剥着玉米,拐杖安静地倚在她那条残缺的腿上,老妈妈跪在地上准备收晒好的玉米,手正一把一把地往里搂。
忽然她看到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看着身边这个大半小子。
她了解了我的来意,告诉我父亲到山里看山林一时回不来。她带我来到看羊人住的房子,(客人来住的地方)屋里两排火炕,隔壁还有一间小屋,锅灶俱全,是老羊倌住的,老羊倌请了假,看他孙子去了。
门外,右边是羊圈,里边卧着一百多只羊。前面是几棵老榆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点土豆,还有一堆积酸菜用的大白菜。
老妈妈把我带进她的家中,她家三间草房,上了年纪的老妈妈,给我盛了一碗高梁米粥,再把指头粗的咸菜条,夹入我的碗中,我喝着高梁米粥,嚼着咸菜,拿嘴贴着碗边呼呼喝着稠粥,老妈妈给我讲叙着过去的故事。她脸上爬满了皱纹,那发白的头发,有点红润的脸色,加上一张微笑的脸,显得十分慈祥,可亲。
我问她放羊苦么?
咋不苦!她说:
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夏天放羊,又全靠响午。“打柴一曰,放羊一响”。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不得病,就得吃太阳晒过的蔫筋草,可是这时正是最热的时候。
我问:不好找个萌凉地方躲着么?
老妈妈说:不行啊!你怕热,羊也怕热哩,它不给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荫凉。你看;都把头埋下来,挤成一疙瘩,净想躲在别的羊的影子里,往别个的肚子底下钻。这你就不停地打,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你想休息?别想。一夏天这么大太阳晒着,烧得你嘴唇起泡!
回到屋里,看到老羊倌的徒弟柱子,坐在火炕上用四根油漫过的细皮条编一条一根葱鞭子。
新来的,他问:
新来的。
你也能放羊,
我怎么不能放羊哪?放羊很好玩的。
你去到外屋缸里用瓢葫芦舀点水喝。
我现在编的鞭子你拿去用。这是一种很难的编法,四股皮条,他绕来绕去的,一走神,就错了花,就拧成麻花要子了。柱子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绕着,一面舔着他的舌头。绕一下,把舌头用力向嘴唇外边舔一下,绕一下,舔一下。有时“唔”的一声,哪就是绕错了花了,于是拆掉重来。他的确是用劲儿不小,编完了,从墙上把那根旧鞭子取下来,拆掉皮鞘,结在又轻又硬又光滑的鞭杆子上,递给我说,明天和我去放羊,这鞭子你用。
柱子矮粗的个子,方脸大耳,黑眉毛,大眼睛,大脚。走起来一摇一晃的!他是老羊倌的远方侄子,从小没爹没妈。
老妈妈告诉我,柱子放羊5年多了,那年来时又干又瘦,披了件丁令当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还没有枕头粗,问他多大了,说是十二,谁也不相信,待问他属什么,算一算,却又不错。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寒簌簌的,见了人,总是那么怯生生地,有的村民见他走过,私下担心;这孩子怎么的呢?别是有病吧?送城里医院里检查吧。一查;是肺结核。在医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变了一个。接着,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着足量的肥水,嗖嗖的飞长起来,这几年放羊,长成了一个肩阔胸高腰细腿长,非常匀称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晒得紫黑紫黑的,照老妈妈说法;像个小马驴子。
早上起来,柱子大喊着:放羊!嘿一一打开羊圈门,把羊放出来。
我带上水壶,窝窝头和盐巴,拿起放羊鞭子,跟在他身后,挥着鞭子,打前唿哨,嘴里“嗄!嗄”地喝唤着,赶着羊上了路。羊群缓缓地往前推移,远看,像一片云彩在坡上流动。天也蓝,山也绿,大头河的水在树林子后面潺潺的流淌着。
按照老羊倌的嘱咐,到了山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一一都匀匀地撒开;羊安安驯驯地吃开草,就不用操什么心了。
快接近中午,柱子说:跟我找吃的东西去。山上有野兔子,一个有六七斤重。柱子捡了几块石头放在手里。
我站在那一片片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荒野山坡上,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灼人的热浪席卷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
忽然,远处草丛中,有唰唰的响声,柱子迅速的抛过去一块石头,一只白毛大兔子瘸腿向坡下奔去,柱子散鸭子追了下去。
我大叫一一“兔……兔子”,这回我没有看错,是一只大白兔子。我赶紧奔过去一一,只听柱子,哎哟,一声大叫躺在草地上,他痛苦的说:看我膝盖上摔的这块青,一一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树桩子,他一着急,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远,喔唷,真他妈的肿了没有,快包里有碘酒拿给我,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妈的,辣辣的,有劲!一一把我帽子都摔丢了!我找兔子,又找帽子,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妈缺德!他早不伐树晚不伐树,赶爷要找兔子了,他伐树!”
不远处兔子受伤蹲在地上,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们,我扑上去把它捉住了。
回到羊群,柱子挖一个浅坑;和点泥,把捉到的兔子去山下水沟里破膛洗净,散上盐,用泥糊起来,拾把柴架起火来,烧熟。真香!就着窝窝头,吃得满嘴流油,“饱餐一顿”。
柱子一高兴,唱了起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他天生一副低音的宽嗓子!高高举起鞭子甩动着“啪”。
挥动鞭儿响四方一一
百鸟齐飞翔……
柱子告诉我说:放羊好天气还好说,就怕刮风下雨。刮风下雨也好说,就怕下雹子,他遇见过。在一面坡,遇了一场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钟,足有鸡蛋大。砸得一群羊惊惶失措,满山乱跑,“咩咩”地叫成一片。砸坏了十多只,跛了腿起不来,后来是老羊倌带着村民一趟一趟抱回来的。
柱子是个无事忙,什么事都有他一份,摸鱼,提蛇,掏雀,撵兔子,只要一声吆唤,马上就跟你走。冬天刨冻粪,这是个最费劲的活,常言说:“刨过个冻粪哪,作过个怕梦哪”!他最愿意揽这个活,使尖镐对准一个口子,憋足了劲:许一个猪头一一开!许一个羊头一一开!开一一开!开一一开!狗头也不许了!这家伙好像有太多过剩的精力,不找点什么重实点的活,消耗消耗,就觉得不舒服似的。
每次放羊回来,大头河边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到柱子都说:“长得很俊的小羊倌来了”。她们格格地笑,于是,每次在柱子走过时,她们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这个名字,便格格格地笑。这很快就固定下来,成为她们私下对于他的专用称呼,后来又简化,缩短,由小羊倌的,“变成”羊拌子,有人轻轻一嘀咕:“嗨!羊拌子来了!”于是都偷眼看他,于是又格格的笑,这些柱子全不理会。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名字。起先两回,有人在他身后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后来听惯了,也不以为意。只是说:丫头们,事多!
唉,羊拌子听说你前段时间丢了一只大羊羔子,叫狼赶走了,有这事么?
另一个女人接着说:那天羊群都惊起来了,一个一个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唤。羊拌子看到一条大灰狼,吓得他蹿上树,狼叼了一只大羊羔子用尾巴赶着,从树下过去了。吓得羊拌子尿了裤子。后来,只要有点着急事,下面就会漏出尿来。这会他胆子大了,有一个小帮手了。哈哈!
前两天丢了羊,他也着急了,咱们问问他尿了没有?
“对!问他!不说就扒他的裤子检查!”
她们笑够了,闹够了,都安静了。
羊舍的炉火也封住了。炉盖上烤的山药“好香”!哎哟……我可饿了!
柱子又去捅炉子,把水壶坐在上面,我俩人吃着山药,边喝着热水,一边又重复地想着刚才的经过。
“这帮疯婆子,没一个好人!”柱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