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 新版散文集 《轶风拾零》之十

新版散文集 《轶风拾零》之十

                澡堂子的变迁

陈平

有人说，老人冬天最好的去处，就是去泡澡堂子，按本埠人语，那就是去“孵混堂”。其实这说法早就不然，如今一年四季去泡澡堂子者大有人在，不信，就在这六月高温天，广化桥北堍的“广化浴室”男子间下午照样躺满了老浴客，为何，全在一丝不挂地休闲呗，当然，肚子上还是要搭块洁白的浴巾，因为几只大空调正送进阵阵凉风，茶水也在源源不断地供应，当然除了健康男性，其他一律谢绝光临。

泡澡让人舒筋活血，搓背相当于全身按摩，泡澡除能给人们带来身体愉悦，还会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快乐。实践证明此言决非夸张。

常言道，澡堂子里的交流是一丝不挂的，认为有用就有用，认为是胡诌就当放屁，反正走出这里就不算数了。但许多人生哲理在此还就能淬出道道，因为人在赤裸时的智慧绝对率真。记得朱净之教授曾写过一篇散文，内容就是关于浴后享受异性按掌的真实感受，就此让人联浮想联翩。尽管作为大众浴室，此地不具备如此功能，但在隔三差四的午后，我会拎只内装洗换内衣的塑料袋，手捧一只大茶杯，神情悠哉地去广化浴室体验体验生活，听听平民们对大千世界发生的近事有何高见，了解了解五彩缤纷的市井动态，感觉如上海作家李大伟所说，孵混堂自然接地气，有生活才有故事，笔下才有风尘味，常言道，万物总有源，这大众化浴室也有历史的发展过程，譬如这家“广化浴室”，就是在几年前，由几位福建人租下本市这间被某公司闲置的旧会堂，开起的大众浴室。所在市中心居民住宅区附近，除有一家名谓“地中海沐浴中心”的豪华浴室外，像这样的浴室还就凤毛麟角，所以广化浴室还就具备添遗补缺的功能。

据我所知，如今的福建人，除了擅长在各地开民办医院外，对开大众浴室也情有独钟，若细了解其历史渊源，人们也就幡悟如初。

史载，早在唐代或以前，福州就发现了温泉，据《宗一大师师备塔碣残文》载：“师备(835~908)本名谢三郎，唐福州城南温泉乡归化里人。”淳煦《三山志·地里类二》载：“开化西乡在(闽)县东南三十里，旧温泉乡，有归化，崇信与今三里(归仁，永福，高详)为五，今并焉。”又据该书载：归仁里下有卢螺、石步，永福里下有城门山。则南宋时代的开化西乡是当今城门乡所属各村无疑。乡旧名温泉，顾名思义，必有温泉。师备为玄沙开山之祖，在国际上享有盛名。

福州，是全国三大温泉区之一，尽管现在别地也有许多温泉，但却没福州那样得天独厚。譬如常州近几年开发的几个温泉，人工味太浓太浓，而福州人发现的自然温泉，至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五代时期，闽国国王王审知有泡温泉的嗜好，一是因为福建的温泉很多，据说泉州的地名也由此而来，二是有让达官贵人享受的官办的温泉浴室；当然，也不排除东施效颦之效应，咱国王喜欢泡温泉，我们这些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岂能不紧紧……而且泡温泉的确有养身防病之功能；譬如(944年)占城国派宰相金氏婆罗访闽，因水土不服，他遍体生疥疮，土人教他往外汤院沐浴，数日即愈。他十分惊奇，捐助五千缗钱在汤泉旁建亭，买田，请僧人加意保护，并立番书两石碑，记载此事。这是最早外国人来福州用温泉治疗皮肤病的记录。

一个世纪过后的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官府又将碑亭重修一次，并将外汤院作为官吏休假沐浴的场所。

清代的“十槽”便是外汤的遗址。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亦曾提及龙德外汤院，并录有知州程师孟一诗云：“曾看华清旧浴池，此泉何日落天涯？徘徊却想开元事，不见莲花见荔支。”宋代，福州城另有一个汤泉，在城东汤门内，因名内汤院，也归佛寺管理。元给事就是当时知州元绛。曾加以修理，堆石为井，开浚源流，四面加围墙，不许闲杂人进入。宣和六年(1124)，侍郎陆藻又新建温室四所和振衣亭，设备更为完善。但规定：“非衣冠不许游”，也就是只有官员和高级土族才能进内沐浴，这规定直至南宋末未见变更，所以宋代的福州两个汤院，可以说都是“官汤”。  

明时，由于实际需要，温泉穴有更多的发展，在孝宗弘治时(1488-1505)，据《八闽通志·地理·山川、福州府》的记载，福州城的温泉有四处。

清代的澡堂业由私人经营，自清康熙时(1662—1722)社会安定，人口增加，商业也随之发达。官汤在明末，早已名存实亡。因实际上的需要，私人经营澡堂乃应运而生。当时比较大众化的澡堂，即为古代外汤井的“十槽”，以泉热价廉闻名，为劳动人民所喜爱。至规模稍大，设备较佳者则为福龙泉。此店相传于康熙时已有，多为官绅游浴的场所，内设有官座、雅座、普通座三种。

大厅上有名人所写的楹联甚多，中堂一联系木刻涂金，句云：“非福人不能来福地，有龙脉才会有龙泉”，为道光时经学家陈寿祺的手笔。民国二十四年(1935)，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回福州，曾在福龙泉沐浴，亲自题词：“龙泉第一”并跋：“此店有二百年左右之历史”云云。此匾原挂在官座厅当中，后被拆除。

康熙三十七年(1698)，诗人查慎行旅游福州，闽浙总督满保陪他同往温泉沐浴。查慎行有《陪凫山同年遨游城东温泉》诗：“万壑千峰赴海疆，却从此地发温汤。名同绣岭宁愁污？派引曹溪亦有香。身外尘埃供洗涤，人间炎热变清凉。仍然沂水风云意，童冠中间著老狂。”道光时浙人施鸿保在《闽杂记，汤堂》中曾引此诗，并下结论说：“当时已有开设汤堂者矣。”

康熙时，福州就有个体澡堂业，概无疑义。《闽杂记》曾记井楼门外澡堂情况，说：居民并设浴室，渭之汤堂，有日新堂、一清居、万安泉、六一泉等；客人可以择室设盆，后来又兼设酒馆，大会小烹，马上立办，妙龄歌女，往来伺应。文学家林纾在《畏庐漫录》也提及，井楼门外之澡堂，以六一泉为最佳。清代诗人咏六一泉之诗甚多，如泉州杨浚、江西符兆伦都有佳作。现举林则徐好友莆田诗人陈池养《六一泉》诗一首为例，诗云：“温泉怒涌近高城，洗却尘埃亮体轻。最喜振衣无暑气，荷花香送午风清”。

因为温泉的效用，既为国人所共知，故外地人来福州者亦必以一浴为快。所以清末，福州澡堂业大旺，民国后，旧汤门内外澡堂尚有增加，有的旋开旋歇，甚至有商人用地下管引导城内温泉至台江，开设“沂春亭”以满足南台区的需要，全市总数有二、三十家之多。 

福州温泉有名于世已久，凡旅游福州的人及归国侨胞，一来福州便争先恐后，急欲入浴，洗却身上的尘垢，畅舒筋骨，然后再瞻仰这个历史文化名城的名胜古迹。久之，福建人除了喜欢洗澡，到处办大众浴室，也就成为他们谋生的一种职业，如今呢，更是遍地开花，“广化浴室”就是其中一家。久之，许多常光临“地中海“的老客，现在也改换门庭来此洗澡，而且每星期要来几次，其中就包括本人在内。

原因一是比较实惠，到“地中海“普通消费一次的费用，来广化浴室可以消费两次，虽然大众化浴室的设施，不能与地中海沐浴中心有豪华的包厢，年轻漂亮女服务员相比，仅靠一位中年人老陈在忙前忙后，但这里也有搓背、修脚、按摩等服务项目，池里的热水同样也来自发电厂。关键是这里几十个浴榻分成几排连在一起，中间也不隔开，浴友交流充分体现人性化，这方面“地中海“现已不具备。

二是，在四墙上方装有几只大屏幕电视，可让浴客任意浏览各种电视剧，而地中海除了包厢，不具备这种条件。  

三，这里同样是有宽敞的大水池，雾气腾腾的淋浴间，更有一个相对热闹的大休息室。

来这种澡堂者甭管是什么身份，到这儿都得脱光了，赤条条坦诚相见，身段该放下就要放下，大家都赤诚相对，这才达到人与人间最舒服的状态。热水洗去了疲惫，也让大家能暂时抛开那些复杂的东西，踏踏实实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本应有的最真实的一面。

可以想象，冬季数九严寒天，一个男人从冷兮兮的外面进来，脱光衣服住热乎乎的大池里一浸，哦，此刻即使那位七仙女来叫他去约会，他也不会应她罗。 身体泡热了，搓个背修个脚，在浴榻上打个盹儿，然后一边喝着热茶，彼此一边经济文化古今中外，正史野说人间万象，天南海北人物传奇，真乃无所不在，无话不谈，期间彼此可以很友好地说笑打浑调侃——事先声明，此乃脱光了讲的话，出了门就不算数了。就此舒舒服服地呆上大半天，那种体验就是一个字——美！我想，这就是澡堂文化最精髓所在吧。

我发现，来此泡澡的“澡友”大多是中老年人，不管家离的多远，隔三差五的都要来一趟，有些甚至每天都来。除了泡澡，大家还在一起喝茶、聊天、完全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聪明的浴室老板心里清楚，这些老主顾来这泡澡，不就是图个痛快，所以服务尽量周到，热毛巾开水手机充电，帮助外卖点心等等，可说一呼便应，一些老主顾开心了，有时还会唱上一两嗓子，整个澡堂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们说，虽然现在条件好了，家里也能洗澡了，但还是感觉在大池子里泡澡有“人气”有乐趣，我想，这应是澡堂文化的必然体现。

大众澡堂是个交友的平台，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类分，在这里我认识了企业家邻居老潘，文化界人士大伟，遇见了老单位同事小姚，还意外地认出了许多几十年不见的大、中、小学老同学，那真是相见恨晚，话源不绝啊；同龄人共同的经历，每人却有不同的体验，这就成为永远讲不完的话题，社会如此多元，传统文化如此灿烂，学无止境的追求，取长补短的渴望，也就成为志同道合者的讨论内容。

最贴心的体验，就是满足他们的要求，给每个人挥毫泼墨一幅书法作品，其中包括浴室服务员老陈，搓背的小周师傅，看着他们满足的笑容，我的感觉比喝下了一瓶五十年茅台酒还陶醉。

来这里泡澡的人们，彼此称谓“澡友”，有人不惜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洗澡，譬如那位仪表堂堂的收藏家老管说，来这里就为享受这份泡澡的气氛。是的，常来泡澡的中老年人来此不单纯是为洗澡，更多的，还是为满足一种社交的需要，对于他们来说，这里是他们最快乐的精神家园；我想，在逐步老龄化的时代，这也是一种文化养老有益健康的体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