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 原创长篇小说连载【23】

长篇小说连载

岁月无债

陈平

【23】

哟，唐师母，你今天也在家啊。程师母一看见唐中官老婆就热情地说。哎，厂里大修，工人调休几天，麻子老婆也很热情地对这位居民小组长回应。坐坐坐，程师母，唐中官立刻拿出张角牌凳让程师母坐。勿坐咧，唐同志，我还有事，看见老虎在你这里，我来通知他，吴主任找他去一趟。有嗲事体啊，程师母，吳主任要找我？

我一听就问她。喏，就是几天前，咱院要成立护院小纠察队的事，你找她办手续，她请示了街道，要你马上去谈谈情况。

哦，我明白了。于是就从唐中官家出来出了院子，然后往对面不远的斜桥巷走去。

刚出院子，就见一串头戴各种高帽子，胸挂沉重大牌子的游街队伍，往文化宫方向走去。六月骤起的高温，抄家游街的“革命行动”如火似萘。大街小巷常见这样的游街队伍来往穿行。

酷暑里，男人们穿了从自家抄出的翻羊毛皮，狗皮狐皮之类皮袄，妇女们被迫穿着“臭资产阶级小姐、太太”罪证的旗袍高跟皮鞋，一走一颠。这些人满头大汗满面孔通红战战兢兢一声不吭，如群被豺狼吓破胆的可怜羔羊。在造反队押解下日夜穿疏于大街小巷。

哎，成平，你去哪里？突然听见有人叫我，收回注视游街队伍的眼神抬头一看，原来是同学丁学成匆匆跑过来对我说，快去文化宫广场上看欧，今天上午，有人把本市号称“江南第一丛林”禅寺内的佛祖拉倒砸毁，然后分成几段拖到广场上烧了，哎呀，古檀木烧起来真香。我一听就想，平常走进这座千年庙宇，心中就有肃穆感，可这些高大威严的菩萨，一眨眼竞被这帮造反派焚升了天，这举动也太他妈世无前例了，好的，咱们一起去看看，好奇心驱使我想去看看，但转眼一想，吳主任那里我不能躭误，因为事关我们全院人的安危。

为何这么说，因为这几天社会上传来个很不好的信息，说安徽，河南，山东等地农村，又遭严重灾害了，大批饥民自发组织个名叫“五湖四海”组织，正往我们这边涌来。据传他们的宗旨是，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这边来了，吃喝用大家供，目的是提前实行共产主义。在这狼烟四起局势下，人们对这消息嘴里不敢说什么，可心里却很焦虑。其实咱们院里的这些干部，也算是久经运动磨砺的“老运动员”了，许多人还经历过战争的考验。

但对这次运动的趋势，干部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凭直觉感到，从此言行须特别谨慎。所以彼此见面一改过去随和的神情，全扳着脸先来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最无助的是，广播里还时刻在喊砸烂公检法！这时又传来个“五湖四海”的信息，而且说得不仅逼真，还很骇人。

已有大批人扒火车到了某省某地，后面还有从陆路上，也有从水路上来的，人数共有xx万！某省某处，被这帮人糟塌－片狼藉，情景如被洗劫过，下面到江浙上海江苏一带，尤其是我们这里，是他们重点骚扰的地方等等，而且越传越玄，越传越恐怖，直至家里小孩晚上哭闹，大人就说，再哭？再哭，五湖四海就来了，这孩子就不敢哭了。在这种无法辨清真假，又处在乱哄哄的大环境下，这事确让人很闹心。一直憋前天晚上，邻居们在院子里一起乘凉时，有人忍不住讲起了此事。

哎，我问问大家，这骇人的”五湖四海“真会来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怕就怕‘认真’两字，我们……所以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要认真对待，有人一字一酌地说。

为确保孩子们的安全，我们也不得不防啊。程师母摇着那把老蒲扇说，在她们说话时我站起来一看，百分之八十的邻人都聚了过来。听见有人很谨慎地说，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要认真对待。是啊是啊，程师母马上问大家，那看看噻，咱们有啥好办法来防这五湖四海呢。听她这么一讲，大家纷纷称是并一致认为，是要坐下来好好议议，毕竟关系到每家人安全。

那也得有个具体的防范措施呀。程师母立刻追击，经过一番谨慎又切实际的讨论，大家达成为加强自我保护意识，避免大伙吃亏，从现在起，每家都派个人参加护院队在院内日夜值班巡逻，以防不测的一致，但在运动刚开始的形势下，大人们在各自单位里肯定都有事的，看来这巡逻的重任，也只能让放暑假的孩子们来担当了。可这事又由谁来负责并付绪行动呢，大家一时卡了壳。

全院共有三十多户人家，除去几家不属于干部外，其他最小的级别也是科级，还有就是纯教师家庭，孩子太小不行，太大了也不行，譬如物资局吴局长家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二岁。文化局刘局长的大儿子在上大学，小女儿在读小学。

不过不大不小的男孩，在这院子里不少，关键是要有个头。

站在旁边聆听的我一言不发，没想到吴局长走过来用蒲扇轻轻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对大伙说，1950年，我在朝鲜当志愿军团长，我团有个加强连叫“小老虎尖刀连”，这家伙！打起仗来那个利害劲啊，后来美国人听到战场上的对手是我这团时，心里就发怵啊！听听“小老虎”，嘿嘿！小老虎！

大伙一听全来了兴趣，于是竖耳听他讲下去，哎，咱院里不也有个叫小老虎的小伙吗？我看，就叫他来当纠察队的队长吧！说完，他特意转过头朝我看了看。

我这个人呢，长的真不乍地，但是寅虎年生的，所以家人就给我起了个唬人的小名“小老虎！”全院人都知道，老老少少看见我都叫我小老虎。现在听老吴这么说，咱隔璧邻居，卫生局的老杨局长也操了口胶东话说：行！俺也觉得这小老虎能行。这位行伍出身的山东人还说，不会错，他能胜任此事。

嗯看啊，就让他来负责吧，劳动局长丁老太操了口苏北腔在旁附和，这几个人一唱一和，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别小看这位外形雍肿，略显木钠的小脚老太啊，当年她可是个很厉害的角儿呢，抗日战争时期，她在苏北老家被老百姓神传为“小脚双枪老太婆！”英勇抗曰，杀鬼子汉奸的故事多啊，才二十来岁，就当新四军的武工队长了，有次为了救出关在鬼子宪兵队里的政委，“双枪老太婆”率队半夜爬进这间屋子里，巧妙地用声东击西战术，让鬼子部队与汉奸队伍相互打了半夜，自己却背了浑身是伤的政委跑掉。而这位比她小三岁的男政委，就是她现任丈夫，目前已经靠边的市委宣传部李部长——厉害不厉害。

见院里重量级人物都表了态，大伙无话可说，一致同意让小老虎来担纲此任，经大家再细讨论决定，院内每户人家都凑些钱，明天去买几张大芦席，在院门口旁搭个棚棚，作为护院纠察队的值班室兼休息处。门房间住了程晋福一家人，不能去撵他们的。

原本列席在旁边听听的我，根本闹不清，怎地突然被选为护院纠察队长了，还真有点手足无惜，不该怎么说了。在汤山当炮兵团长的杨局长见我一副窘态，便走来操口浓浓胶东话对我说，嗳，俺说小老虎啊，你莫要怕，只管放开手脚大胆地干，俺们会支持你的嘛！老杨家有位与我同年的大女儿，两亇比我小的儿子。

吳局长更干脆了，你是小老虎，不是纸老虎，这点事还干不了啊？我立刻说，不是……是……说话居然结结巴巴起来。

见大家都这样说，母亲也说：既然大伙信任你，叫你干，你就好好地干吧，反正院里的大人们全在支持帮助你哩！是的，有啥问题，咱居民小组会支持你的，程师母操着本地口音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便点头把这事答应下来。

回去我躺在床上想。常言道，仼何事名正言顺，方出师有名，现在社会上造反队多如牛毛，而且都是自发组织的。我们纠察队的宗旨是防五湖四海，任务是看家护院，与这些造反队应该分清性质，所以要得到官方的认可和支持，就我去找居委会吴主任协商，希望她为我搞些盖有“官印”的证件以视正听 。

现在叫程师毋带信让我去居委会，我想，恐怕还就为这件事，我来不得半点马虎，于是对丁学成说，你一个人去文化宫广场看吧，我要去办件很重要事。丁学成对我噢了声就走了。

我们居委会设在该巷中段的一个老宅院里，据说，这座面积不小，中西合壁的院主是民国时期的大官，后来全家人跑到外国去了，所以解放后就被房管所分掉了，同学丁大头的家，就住在最后的一幢木结构楼上，他妈正在由居委会办的合群幼儿园里当老师。

院子中部的几间房子就成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几年前，上面号召大办食堂，这里面就是成了居委会的食堂，有一次食堂那位年轻女会计错发给我三十斤饭票，要不是我发现及时还给了她，这位高度近视眼的姑娘急得差点去寻死，为何，因为此时黑市上的粮票已卖到五块钱一斤，而城市居民的粮食定量才二十四斤一个月。虽然这情况至今仍然如此，但因荤食副食品供应有了明显好转，所以大家也就没像前几年那样，感觉整天饿得空荡荡，而这个居委会食堂也早就自动停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