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攷鏡源流。非深明於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徐曦《東坡詩註劄記》徵引典籍、諟正文字,發明蘇軾本意,正是章學誠所謂“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於墳籍之初者”。
一
張之洞《輶軒語·語學·通論讀書》有“讀書宜求善本”條:“善本之義有三。一、足本:無闕卷,未刪削。二、精本:一精校,一精註。三、舊本:一舊刻,一舊鈔。”然而,欲求善本,談何容易。即以蘇軾詩註而言,古往今來,闡幽抉微者何止百千?宋時已有四註、五註、八註、十註乃至百家註和《施註》。到了清朝,更有馮應榴、王文誥、查慎行、翁方綱、紀昀諸人,或合註、或集成、或補註、或點評,洋洋大觀。趙堯卿、王十朋輩姑且不論,作《施註》的施元之亦非等閒,葉德輝《書林清話》記他主持刊印多種典籍,陸遊讚他“絕識博學名天下”。馮應榴、王文誥、查慎行更是學養富贍,翁方綱、紀昀還曾主持一時風流,天下學子仰之如山。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雖然,蘇軾詩註猶未至善。一則,天下書不能盡讀,學問總有不到的地方。二則,盛名之下,往往逞才使氣,未免英雄欺人。三則,大凡學問,後出轉精。
相比於前賢的煌煌巨著和時賢的等身之作,徐曦的《東坡詩註劄記》薄薄不足二百頁。但展卷伏讀,非獨時賢有望塵之慨,就是起王、馮、查、紀於地下,恐怕也要汗涔涔然。施元之、馮應榴、查慎行等註蘇詩好引佛經,貌似博雅,其實多有穿鑿。或未覈原典,徑引辭書;或訛字漏詞,錯點句讀。乃至張冠李戴,以“聖者”釋“真人”;漫不經心,隨口妄稱釋典。以己昏昏,使人昭昭。
徐曦於書無所不讀,四部之外,尤其長於內典和道書。正因為有這樣的才情,徐曦在《劄記》中攷索群書,鉤沉故實,為查慎行等一一指謬。海寧查氏,人稱初白先生。早年受教於黃宗羲,又得朱彝尊賞識、提攜,為朱彝尊後東南詩壇領袖。初白先生一生坎坷,“國恤張樂”後改名“慎行”,取“謹言慎行”之意。奈何示人以短,英雄欺人,作此魯莽之事?倘先生九泉有知,其或悔之有餘矣。
顧炎武說:“凡勘書,必用能讀書之人。”明人重刻趙明誠《金石錄》,序文末記上“壯月”兩字,《爾雅·釋天》云:“八月為壯。”校者不讀《爾雅》,大膽改為“牡丹”,鬧出大笑話。正因為校書之難,所以,邢邵“日思誤書,更是一適”。後來顧廣圻取“思適”為齋名,恐怕就是提醒自己校書絕非易事。妄下雌黃,盜名欺世,須防他日有後生如徐曦者!
二
誠如薛金煒先生序中所言,《東坡詩註劄記》於“諸家註釋凡虛應敷衍、錯引生造處一一糾謬指誤,洵為古人諍友”。其實,《劄記》非但讓蘇軾詩意頓還舊觀,而且於蘇詩版本研究大有裨益,因此也是今人良友。
《劄記》為宋人施元之指紕幾近百條。《次韻和王鞏六首·其四》“回光照此身”句,施元之註云:“《廣燈錄》:古德云:若能回光返照、直下承當,則千足萬足。”徐曦攷證,《天聖廣燈錄》“回光返照”凡五見、“直下承當”僅見於《明州雪竇山資聖寺清禪師》,“千足萬足”分別見於《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回光返照”“直下承當”連辭,則載於《盤山了宗禪師語錄》,“直下承當”“千足萬足”連辭,見諸《三山來禪師語錄·小參》。但盤山了宗禪師和三山來禪師都生於明季,宋代的施元之如何可以預知五百年後的大德語錄?
因內典未見綴輯“回光返照”“直下承當”“千足萬足”三詞成文者,徐曦判斷所謂“古德云”者,當是“糅合宋時禪家習語而成”。應該說,徐曦的結論完全準確,特別是他拈出的兩條明末清初禪師語錄,與宋犖等竄改施元之《註東坡先生詩》,正可相互印證。
宋犖號漫堂,是清初名臣,收藏《韓熙載夜宴圖》等歷代劇跡甚夥,傳世的各種書法名畫上,常可見“商丘宋犖審定真跡”的鈐印。相比於書畫收藏,“詩人”才是宋犖的“人設”。他酷嗜蘇軾詩文,甚至因為在黃州等地任過職,隱隱以蘇軾後身自居。康熙年間,宋犖得到宋嘉泰刻本施元之《註東坡先生詩》後,喜不自勝,囑門客邵長蘅等刊刻印行,這就是著名的《施註蘇詩》。然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邵長蘅等竟將施元之原註割裂補綴,遂致面目全非。據潘祖蔭、繆荃孫攷證,《施註蘇詩》除宋刻原書缺失的十二卷及序目,“餘註無不增刪,有舊有註而今無者,有舊有註而今易之者,有舊註短而引申之者,有改易書名者——幾幾無一完篇。”(《藝風堂再續藏書記》)。結合徐曦《劄記》拈出的兩條明末清初禪師語錄,“糅合宋時禪家習語”的,極有可能就是顧嗣立、邵長蘅、宋至輩。因為施氏固然無法預知後世禪師的語錄,但顧、邵、宋諸人還是可以看得到的。而《劄記》指出的近百條施註謬誤,或許很大一部分已非施元之原話了。好在施元之《註東坡先生詩》宋刻原本尚在人間,他日有緣,徐曦不妨一校長短。
康熙己卯宋漫堂刻《施註蘇詩》,主事者為毗陵邵長蘅、長洲顧嗣立及宋犖的兒子宋至。子湘先生工於詩文,為王士禛、汪琬所稱。客遊京師,與施閏章、汪琬、陳維崧、朱彝尊等相過從,於喁疊唱。顧俠君“愛客常儲千日酒,讀書曾破萬黃金”(《四十生日自述詩》),於愛新覺羅·玄燁南巡時進所撰《元詩選》。因宋犖推薦,召試行在。宋至亦非井底之蛙,今天所能看到的法書名畫上宋犖的題跋,多半是宋犖讓宋至代筆。這樣一批名流,何以肆無忌憚地篡改施註?是師心自用還是遊戲人生?抑或別有隱情?藝風老人嗤為“明代刻書之故態”,或許只是原因之一。期待徐曦有更多的發明,以決此疑。
三
相比於同齡人,徐曦算得上是“逆行者”。有人鮮衣怒馬,他則隨遇而安;有人秉燭夜遊,他則挑燈夜讀;有人視校勘為畏途,他則兀兀窮年不改其樂。
“逆行”是需要底氣的。徐曦的底氣,來自滿腹經綸。他不僅能讀書,而且善讀書,不僅能讀有字之書,而且能讀無字之書,見人之所未見,發人之所未發。《劄記》中引了一段程頤描述當時學人讀《論語》的眾生相,耐人尋味:“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又謂“不會讀書”輩“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能讀書的,未必是知識人;有知識的,未必有真學問。
胡文輝《現代學林點將錄》中說了一件事:王國維應聘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後,還拖著一根小辮子。夫人勸說:“來到這個時候了,還留著這個東西做甚麼?”他回答:“正是到了這個時候了,我還剪它做甚麼?”當年看書到這裏,會心一笑:這一條,完全可入《世說新語》嘛。今天看來,以王國維的淵雅淹博和才智識見,又怎麼會斤斤乎一條辮子?他內心堅守的,是中華文化的終極價值,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王國維是那個時代孤獨的“逆行者”。
在現代社會中,真正的學者是一種“稀有動物”,他們做的事既沒人懂也沒人關心。在很多時候,學問與世俗的功利是相對立的。不是說做學問必須完全超越現實生活、不食人間煙火,但如果對功名利祿甘之如飴,那麼離學問必然會越來越遠。李颙說:“一切世味淡得下,方於道味親切。苟世味不淡、理欲夾雜,則道味亦是世味。淡而不厭,非知道者其孰能之?”(《四書反身錄》)古今中外,學術、學問之路必定寂寞而艱辛,學人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沒有這份內心的堅守,終將隨波逐流而歸於空疏。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蘇軾以花自況、借花抒懷,寄寓無限感喟。作為異代知音,徐曦一定還有很多話要說,其於蘇軾,撰述或將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