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把“集”称为“落”,赶集叫“到落上去”。
吕墅桥的“落”似乎是周边村庄最大的集,总记得奶奶问:明天是吕墅桥落上了吧?爸爸拿出日历翻翻,回答是的。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出门了,总在午饭前回来,带回家里需要的东西,有时是一只小猪,有时是一窝小鸡,有时是白菜籽、茄棵(茄子秧),或者是草帽、簸箕、篮子、扇子、淘米篓子。爸爸还买过好几根扁担,还有洗锅碗用的竹刷子。总之,爸爸买回的基本都是所谓生产资料,从来不给我买吃的。有一次,爸爸从落上回来,递给我三个苹果。我还没来得及接过苹果,就听他说:“苹果皮别扔,留着药老鼠。”原来家里老鼠横行,已经把囤粮食的“窝子”(篾做的围席,囤积粮食时围在盘篮上,就成了一个囤)咬破了,爸爸就从落上买了老鼠药回来。我沾老鼠的光,吃上了爸爸买的苹果。
那时候,吕墅桥每月农历逢五、逢十都是“落”,但可买的东西也有季节性和“地域性”,所以爸爸除了光顾吕墅桥的“落”,还会去薛家桥、小新桥、安家舍等地方的“落”,在不同的“落上”买回需要的东西。但似乎从不去卖东西。我记忆里爸爸唯一拿去卖的东西是家里养大了的猪。猪只要拿到新闸街上的“落上”去卖,那一天应该是专门的猪市,新闸于1980年7月起,开设苗猪贸易市场,每月农历逢三、九交易。各家养大的猪也在这里交售给国家。到那一天,满村都是猪叫声,好多人家都捆了猪去卖,最先的卖猪方式是将猪捆好,放在“土筛”里,两人抬着或轮流挑着去卖,后来就有了板车。我妈妈在厂里上班,家里很早就买了自行车,我家卖猪是用自行车推着去,先在自行车后的书包架上绑上一块木板,把猪捆了搁在板上,妈妈在前面推车,爸爸在后面扶着。有一次,爸爸和妈妈在去卖猪的路上吵起来了,爸爸一气之下扭头就走,他总以为妈妈会叫住他,没想到心性犟硬的妈妈一声没吭,一个人将猪运到了新闸落上卖掉了。后来说起这事,爸爸总是忍不住地笑:“你娘厉害佬!一个人能将一只猪弄到落上的!”如今新闸也有“落”,每月的1、6号,地点在侨发菜市场里。这里离爸爸住的地方不远,爸爸已年过七旬,身体硬朗,他仍然会去赶各处的落,但基本看的多,什么也不买,是真的没有购买的需要了——十年前,老家已拆迁,没有了可种的田,爸爸也无需购买相应的生产资料了。
关于这个“LUO”(去声)字到底怎么写,我尚未找到文字记载。写成“落”,是经人指点,他解释说,“集”是人们进行物品交易的地方,最初是附近各村的人将多余的生产、生活资料拿出去交易,得有个公共的场所,形象地说,就是首先得有个落脚之处,故应写作“落”。写作本文时,我正阅读萧公权先生的著作《中国乡村》,书中集多种史料证实,中国最早的“集”“场”最初都在桥上举行。这也不难理解,在更久远的年代,人们运送物资的主要方式是漕运,桥,连接大河两岸,既是两岸人往来的必经之路,人流量大自不必说,南来北往的船运来物品,停泊在桥边,也便于将物品送上桥去交换。如此推断,这个“LUO”写作“陆”,大概也不错。吕墅桥的“LUO”写作“陆”,似乎证据凿凿。此桥横跨德胜河,德胜河南通京杭大运河、北接长江,周边又有数条小河与之相连,成为贯通新闸水域的一大干流。吕墅桥“LUO上”那天,人们将售卖的物品从桥上铺展至桥两岸的人家门口,又渐渐侵入了与桥面连接的主干道,由此,“LUO上”当日上午,以吕墅桥为中心,德胜河两岸各自形成了三条拥堵的街。
关于“落上”的热闹,老辈人嘴里有句俗语可谓生动写照:“活着就去落上乐乐,死了便到七吃吃”。乡村的“落上”(或“陆上”)显然也由单纯的商品交易场所演变成一个节日,除了卖农产品、农业生产资料,也有卖吃的、卖衣物的、卖小玩意儿的。渐渐地也有了专门的“赶落的”人,他们是乡村最早一批游走的小贩,平时里走街串巷、挨村售卖商品,逢到有“落”,就去摆摊。我有一个姨,是我姨婆的女儿,家在江阴磺土,从事的就是这个行当。我至今记得她的样子,长得敦敦实实,皮肤黝黑,夏天戴一顶白色宽沿布帽子,每次到附近来赶落,都到我家停留,性格开朗,能说会道。
我们这里的农村,比“落上”更热闹的日子是“做节”。这个“zuo”(阴平)字怎么写,我也没有把握,写作“做”或“筑”,大概都不错。“做节”就是在某年中固定的某一天,某个地方的每个村都当“节”来过,家家户户都要请客。有客人来,某地的人数激增,便自然形成一个“节场”,摆摊的、叫卖的、讨价还价的,人来人往、嘈杂声声,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落上”。但两者持续的时间不同,“落上”一般从清晨到午饭前结束,所以到“落上”去要赶早,去晚了,有些东西就买不到了,或者只剩下次品了,挑选的余地大打折扣;“节场”一般从上午九点开始,主要的销售对象是来这里的客人,到主人家去吃饭,总要买点水果、糕点之类的,而主人家虽然已提前备好了菜,但难免也有疏漏之处,便临时到这里添点菜,于是就有了买卖人。
我们家附近村子是在每年正月十六这天“做节”,所谓“拜年拜到年十六。”一般地方过了正月十五,一个“年”就算过完了;在我们这里,以十六为“年”的最后期限,这一天“做节”其实也就是各家请吃“年饭”。我家每年的正月十六都“做节”,菜是从年前就要开始准备的。爸爸要到如今吾悦广场那里的表场去几趟的,买回鱼、牛肉、鸭、腐竹、豆芽菜等,猪肉和鸡是不用买了,年前早已杀了年猪,肉都腌好了,扣肉也做好了;小年夜祭祖会用到一只公鸡,这只鸡也是要留到正月十六才会吃的。木耳、香菇会提前两天泡发,我那几天的工作就是清洗木耳、香菇,把放在柜子里一年来没用过的碗、碟、酒杯、调羹搬出来,一样一样清洗干净。正月十六那天,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老亲戚(爷爷奶奶的姐妹及他们的子女)一般来吃午饭,舅舅一家、阿姨一家、三个姑姑、哥哥的寄爹、我妈厂里的同事一般都是晚上来,晚饭的菜也要相对丰盛一些。每次“做节”都由我妈掌勺,我妈每次必做一道菜:炒雪冬,也就是雪菜炒冬笋片,妈妈说:这菜鲜灵啊!
在我小的时候,村里也不是家家都请客,请客的也限于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但村民们私下也会议论,说某某家小气,一年到头也不请个人来吃饭。对各家的菜也会有比较,所以各家都会把年上最好的菜留到这一天吃。我们家的一碗扣肉,年前就做好了,奶奶天天拿出来“回火”——放进饭锅里蒸一蒸,这样处理了就不会坏了,可以留到“做节”这天吃。农村保存熟食的方法实在有限,基本就是摆放在蒸笼里,白天放在家里阴凉的角落,晚上就移到明堂。这样原始的保鲜方式,自是不可靠的。记得有一年,爸爸早些时候买回来的卤牛肉,端上桌的时候,已经长毛了,只好丢进猪食桶。爸爸懊恼不已,后悔不该买那么早,既心疼又觉得丢了面子。我爸妈都是好面子的人,所以为这个“节”,要花不少钱,爸爸各处去采买的也特别勤快,表场、小河沿、机械新村,一趟趟地跑,乐此不疲。我们村在“做节”这天最有面子的要数村口的金荣家了,他们家的亲戚都是城里人,穿着体面,讲的都是城里话,带来礼物的是精致的裱花蛋糕。金荣家的菜也考究,专门请了厨师来烧,厨师还要来“做隔夜”,在门外生起火,厨师自制的铁皮桶炉子不断往外喷着火舌,上面叠起几层蒸笼,呼呼往外喷着热气,也是馋煞人的香气。旁边一群人在处理鱼、鸡鸭、内脏,忙的不亦乐乎。
我外婆家在清明这一天“做节”。清明这天“做节”的地方很多,吕墅桥也是一大中心。外婆家这里并没有形成“节场”,所以吃过饭,大家都会骑自行车去吕墅桥玩。这一天的吕墅桥比哪一个“落上”都热闹,卖东西的摊子绵延两三里地。不记得在吕墅桥的节场上买过什么了,只有满眼的人,鼎沸之声,今日犹在耳畔。
记忆里最深刻的节场是在今天的花园新村。每年农历的三月十八,小茅山“做节”。那一年我还没上小学,作为双职工的阿姨姨夫已经分得了在花园新村的公房,虽然住的是“劈户”,但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屋子了,所以常常把我带去玩。那一次正赶上小茅山“做节”,来摆摊的人特别多,挤满了现在的怀德路花园新村那一段的路面,车根本不能走,人都在挤着过。记得阿姨一眼看中了一把伞,问我要不要。我直点头,那是怎样难挡诱惑的一把伞啊!布料,长柄,明亮的黄色,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小花。阿姨当即叫我站在原地别动,她挤进了人群,一会儿便高举一把伞退了出来,嘴里还在喊着:“轧煞个列,钞票还没付完……”这把伞我一直用到小学二年级,伞面明亮的黄色已褪去,伞骨上爬满了红锈,而街上开始流行折叠伞了。
提起吕墅桥,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那实在是一次创伤记忆。在我七岁那年,临近春节,被隔壁二伯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带到吕墅桥边的一家理发店,花费一元钱,烫了一头卷发。我们上午去,到傍晚才回。我妈妈对堂姐发了火,责怪她不该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后来的几天,我也饱尝了烫发之痛。睡觉起来,那满头的卷儿缠绕在一起,经妈妈手中的梳子一扯,真有切肤之痛,我哇哇大哭,对美的渴念也被彻底撕裂,几天后便心甘情愿让妈妈用剪刀将满头卷剪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