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话桑麻
水车之一
“听说天目湖的游乐场架起水车,谁想爬上去蹬几下,还要付钞票……”
今年去乡下过年,老兄弟连宝提起这话题,就像上了盘久违的佳肴,让我情不自禁地多喝了几口,对着满桌子晚辈晚晚辈,倚老卖老的话更多了。
你们知道吗,车水有规矩,送水车也有规矩。有句顺口溜叫“总指挥,掮锹把,掮扶杠的栽车桩;快活筒子自由轴,一担零碎压得哭”。车筒子不重,肩膀头快活,但一丈七八长,风一刮就晃荡,走后面的一脚站不稳,就歪下了田埂。一担“零碎”里有牛枕,就是水车的轴承,还有水梯、车桩,加起来超不过一百斤,其实不算重,重的是车轴。我们村上那支七人轴,有三百来斤。有天队长心血来潮,指着车轴说,谁把它抗到小塘边,记一天工。我们队里一天工大概值七毛钱。如木一听马上眼睛发亮,问他算话吗。
队长说:“说话不算话,嘴巴不是屁眼?”
如木吐一口唾沫手心底,捧起车轴的一头抬到腰际,人一蹲,手腕翻转,把抬轴变成推轴。他推着轴慢慢竖直,身子朝前一倾,肩头抵住了轴腰,腾出双手再压住轴身,一声“嘿”,三百多斤的七人轴上了肩膀,稳了稳,拔腿就走。
都是农村的孩子,居然瞪圆眼睛听呆了。见我神气,连宝在我的软肋上轻轻扎上一刀:“你说说,哪个负责架水梯?架水梯时谁在上手,谁在下手?”
我闷了。车水的年月,我不过是个跑龙套的而已。
水车之二
车水要“喊shuang”,喊满一百,脚板才能离开水车榔头,翘在水车下休息一会。我嚼着满嘴喷香的咸鹅问连宝:“‘shuang’怎么写?”他说不知道。我说,应该写成“双”。
“双”的第一句这样喊:“呕啊哩来~~呕哎,一呀来~~呕哎~~”。第二句,把“一呀来”改成“二呀来”,其余照旧,一直喊到“九呀来”。车第一车榔头到第五车榔头的,一个人喊两遍,不都是喊的“双”?
连宝说,那时候车水的谁识字?找谁去问字怎么写?
我又说,“喊”也不对,应该是“唱”。喊双,标准的民歌调,双词虽然少变化,但歌星有时唱的歌,扭屁股露胳膊,不也翻来复去那么两句话!还有,一个人喊,是独唱;喊完“九呀来”,车第七榔头的接过去喊:“呕啊哩来~~呕哎,满呀咯~~呕哎~~”,换成领唱;六个人齐声和:“呕啊哩来~~呕哎”,变成合唱;再领唱“接呀咯~~二呀来哟~~”,再合唱“呕啊哩来~~呕哎”。“满百”,要休息了,大家放声豪歌“呕啊哩来~~呕哎”,七双赤脚拼命往后蹬,水车板哗哗向前奔,车筒口水花飞溅,这不是绝对的交响乐?还是纯天然的呢。
连宝笑道,让你怎么一讲,荠菜花也成了牡丹花。
我说当然,现在就是崇尚荠菜花。有次中央电视台请来三个东海渔民,让他们表演打渔民号子。我看了,跟咱们打石夯的号子差不多。领头的即兴发挥喊一声,其他人应声和:“喂呀喂里喂哎哎~~”。跟“喊双”比,那气势就小多了。可主持人还说,那是文化遗产。我看啊——
我抿口酒,故意制造出一个悬念。看他急了,才说:“你赶快把‘喊双’整理一下,去申报‘世界遗产’”。
水车之三
“插秧倒着走路,腰酸;打连枷横着走路,手累;车水原地踏步,腿苦。”我抿口酒,嚼着连宝家养的草鸡,继续向晚辈晚晚辈吹:“这就叫‘做一样生活,换一样骨头’。”
“每年第一天车水,回家的路上,腿要沉得在地上拖。一不小心踢上土疙瘩,脚趾没踢破皮,人也龇牙咧齿痛成了疯狗相。”
“车水最痛苦的,还是闷。人闷大蒸笼里,汗水一股股朝外冒,马上又让太阳晒成盐霜巴在背脊上;喊双的声音跳出喉咙,也让太阳晒成了干巴条,像知了一声声的嘶。”
“那时买布要钱,还要布票。城里人“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节约,农民更不敢奢侈。布是纯棉的,浸了汗容易烂,夏天里,男人就只肯围条家织布的小围腰了。车水车热了,连围腰也解下,光着个屁股蛋,说是下塘凉快方便。那次一位妇女经过,猛然发现水车上趴着3个光屁股蛋,慌忙将遮阳的布伞斜向东边挡住视线。春狗趴水车上,乐得直嚷嚷:“怪了,今天的日头从东边下山了。”
“蔫着脑袋车水,瘟鸡似的,心更闷。因此,我特别喜欢在大路边车水,偶尔有大姑娘小媳妇经过,苍蝇似的死死盯一阵,比灌一肚子糖精井水还提精神。那天走来个算命瞎子。车一天水七毛钱,算一个命要两毛。腊狗怂恿我让瞎子算个命,我毫不犹豫,跳下了水车。”
“不是我相信瞎子瞎嚼,实在是闷得受不了。大伙围着瞎子,听他嚼得眉开眼笑。瞎子一口高淳土话,嚼得白沫直泛,我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腊狗。腊狗说,他说三天后,东南方向会给你传喜讯来。你们常州不就在东南方向?你要调回老家喽。三天后,我果然接到常州打来的电报,你们猜什么内容?只六个字:父亲病故,速回。”
满屋子大笑。想着车水的日子,我却笑不出声音。连保告诉我:“现在,秧插进田里,放水的事就交给了管水员。一个村一个管水员,抗把锹就四处转。哪块田缺水,渠道上挖个缺口,水就放下了。种田人,现在都给养懒喽。”
麦收
吃过端午粽,小麦眼见着一天天金黄起来。暴日头一晒,风动穗头摇,熟透的麦粒儿,便哗哗唱响。稻要养,麦要抢,这时的麦,得赶紧割。往下日头一晒,麦粒自己会跳下穗头往地里钻;细雨长浇,麦穗也会萌青芽。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千年前看到的割麦画面,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富庶的江南依然处处可见。其实,露水未干之前割麦更好。镰刀插入密密的麦杆丛,勾出一片,半拢半抱入怀,再抽出镰刀平贴麦根,轻轻挥过,麦子已躺倒在地,麦粒一颗也不会弹出。
吆喝男劳力捆麦、女人和孩子继续割麦时,我当时的生产队长一定在反捶腰背,麦子也一定倒下一大片。麦杆很光滑,捆麦得有一把“杀”劲,要不,没上担就得散开花。男劳力粗糙的小臂,也就让尖尖的麦芒,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那时的农民最盼望割麦。割麦了,春荒也就到头了。等不及队里分麦的女人家,会将孩子拣回的穗头揉出麦粒,用簸箕簸净、石臼捣碎,煮一大锅南瓜糊糊,让一家人就着臭咸菜,把肚子喝得滚瓜儿圆。
麦捆挑上场,摊铺均匀,便打麦。在北方,农民让马,或牛,或自己,拖着笨重的石碾子碾落麦粒。南方人用的是连枷。“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我插队时每次挥舞连枷,就联想这苍老的儿歌。儿歌是欢快的,在“双抢”季节,打连枷也是老人、妇女轮得到的“轻快活”。炎炎烈日下,面对面排成两列,齐齐挥舞连枷片。劈劈啪,劈劈啪,打得汗流浃背;汗水粘住飞扬的麦壳、尘土,又贴满裸露的肌肤。汗水流淌着,脸上、脖根上的麦壳和尘土,淌入了深深浅浅的胸沟里……一场麦打下,吐口痰,也是黑黢黢的。
分田到户后,农村的水泥路多了起来,聪明的中国农民想出个新的打麦法——把麦子铺水泥路面上,让车轮子碾压。光滑的麦杆总让车轮子不听使唤出事故,这就苦了交通警察,一到麦收季节,就盯着农民的屁股宣传“严禁公路打谷晒场”。当然,这是老话。小鬼子的“宝马”, 就像当年的东洋马,已在中国的小麦地里横行。不过,它成片吞下麦子,会成片的喷出麦杆,由农民拿着编制袋,在它肚子旁装灌麦粒。武进没这番景象,在偏远的金坛、溧阳农村,五年前也看不到连片的麦田了。还在种田的农民都说,不愁吃了,又卖不出钱,种麦做啥?不如种油菜。
写于 2010年,没发表过。仍严禁剽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