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闸镇南沿京杭大运河,西倚德胜河,东靠毛龙河、童子河,一条凤凰河从镇中穿过,以这一横三纵水系为源头,构成大小河流逾百,河塘密布、水系发达。这些以河、沟、塘、浜称呼的大小河流,为水稻、小麦、红萝卜等农作物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也为百姓生活提供了变动不居的水源。不难想象,我们的祖先是逐水而居,每一个村落都依河傍水,新闸境内的村庄也多以塘、沟命名,有些村虽在资料上以“村”记载,在人们的口中仍以“塘”呼之。
我家大门对着一条宽约五米的河,唤做小黄河,小黄河出村东头三百米便向南折行,两百米后又随即向东,一路宛然前行,过沙介桥,汇入童子河,往南便与毛龙河相连,毛龙河连通京杭大运河。家门口的小黄河水一路奔流,即此投入干流怀抱。
在我小的时候,家门口这条河里很是热闹。村里有一条水泥船,地里需要肥料的时候,村里人会撑着这条船去城里拉粪;有时拉回造房子用的砖、木头、水泥等建筑材料,更多的时候是拉回给猪吃的豆饼。后来修了路,这条船也就弃之不用,一直停靠在村中间的大坝旁,成为小孩子的一处胜地,常三三两两跳上去玩。后来完全沉入了水底,无人问津。
我爸跟这条船还有个故事,这也是他进入老年之后津津乐道的话题,故事承载着他年轻时的胆识、果敢与智慧。那一年,下放高淳农村的大姑姑一家要回城了,爸爸要去接,撑的就是这条水泥船。水手只有爸爸一人,但同行者还有他的姨夫,为什么要叫上他的姨夫,爸爸的解释是,等到了高淳,他下船去帮大姑姑一家搬东西,得有人看船。临行前,爸爸给他的姨夫买了一瓶烧酒和一斤猪头肉,让他安心待在船舱里。去往高淳的途中还遇上了大雨,爸爸在风雨中就用一支篙稳住了船,顺利到达高淳。上岸的时候,已是半夜,月光正好。爸爸说:“姐姐的家我只去过一回,怎么一下找到她的家的呢?说来也巧,走过一家后窗,看到屋里有道光一闪,我就知道到了,一敲门,果然是的!”原来,爸爸记得大姑姑家里是张铜床,月光在床架上形成反射光,就是这道光,给了他提示。说完这话不无得意。我妈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曾坐这条船上城,撑船的也是我爸,回来时装了一舱的粪,妈妈带着我待在里舱,还难挡恶臭。但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那时候,全村人每天淘米、洗菜、洗衣服、刷马桶,都在这条河里。给地里的庄稼浇水,也从这条河里挑水。几乎每家都养着鸭,白天鸭都出了窝,就这条河里游着;太阳西沉,各家的鸭子都认得自家的门,排成一串回了窝。但下雨天可就没这么轻松了,不知道是下雨把鸭子吓着了,还是大雨干扰了鸭子的方向感,一到下雨天,各家都要拿着长竹竿去河边赶鸭子。鸭子躲在河边草丛里,挤作一团,嘎嘎嘎叫着,要费好大劲,才能把它们赶上岸。有一年的夏天,我吃过早饭站在家门口往河边看,无意中发现岸边有个鸭蛋,我小心地下到河边,捡了回来。后来一连几天,我天天都能在岸边捡到鸭蛋,有时还能捡到几个。夏日的河岸边开满了野茉莉花和金银花,也生长着几丛野芹,更多的是树,水曲柳、楝树、角树、桃树居多,树荫遮挡了河面,色呈墨绿。我家大伯门口的码头边,简直终日不见太阳,台阶上爬满了青苔。我家屋角东侧的河岸边有棵桑树,树干纤细,枝叶并不繁茂,结果却多。我和邻居几个小孩经常爬上去采摘,衣服上沾满汁液是常有的事儿,特别是衣服口袋处,紫红色汁液浸染,大人再如何用力洗,痕迹也难彻底清除。有一年下过大雨,我坐在树杈上,采食桑树正欢,低头一看水里,一条蛇正游过,当时吓得叫出了声,赶紧下树上岸,从此轻易不敢上树采摘。
村东头不远处,武进李家巷村的邓某定点在这里扳鱼。一张大网四角用绳穿起,挂在一根木棍前端,木棍按在一个木头支架上,固定在岸边,便成一个半自动的扳鱼装置。网放入水中,只等鱼儿经过,木棍用力往下按,网便出了水,鱼儿兜在了网里。这样守株待兔式的扳鱼方式,收获自然难以稳定,只有下了大雨,特别是黄梅雨季,水势湍急,顺流而下,才有成群的鱼儿经过。但这种随机,近乎原始的扳鱼方式却很辛苦,风里雨里都要守在岸边,有时晚上也不回家,就是凭借夏季扳鱼、冬日捞河蚌,低价变卖,邓某养活了一家十来口人。他的一个女儿个子很矮,长得敦敦实实,成年后继承父亲衣钵,专卖鱼虾,后来还在新闸菜场设立了专门的摊位。
冬天或早春,趁着农闲的时候,我们村要罱河泥,一方面是为了疏浚河流,保持水流清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积肥。村子东头的地里挖了好几个宽约三米的方形坑,深约一人高。坑里挖出的泥垒在坑边,踩实,就是一条路,挑河泥的人可以自由走动。正式开工前,村里的劳动力自然分工,会弄船的、臂力大的,就专门负责在河上罱河泥。在我们村,最擅长做这项工作的是洪生。洪生在我们这里,以杀猪闻名,附近村子里过年杀年猪,基本都叫洪生去。洪生个子高瘦,人称“长洪生”,动作利落,一刀见血。做事还踏实,猪毛剃得干净,下水处理一丝不苟,收钱还公道,赢得众口交赞。没猪杀的日子,洪生除了干自家的农活儿,就是罱河泥了。我小时候是见过他罱河泥的。天冷,他穿一件短棉袄,用一根布条扎紧了腰,显得特别有力气。罱河泥用的是小木船,狭长型,不足一米宽,洪生两脚岔开,分站船沿两边,手持专用的笆斗,侧身向一边,笆斗是一开一合,身子一弓,双手一提,满满一斗河泥便出了水,快速对准船舱,手肘往外一拉,笆斗打开,河泥应声入舱,一滴不剩。罱河泥讲究力气大,同时要有弄船的技巧,在洪生脚下,小船既灵活又稳当,一会儿工夫,河泥便堆满了舱。洪生将船撑到岸边,其他劳动力早就在等着了。舀河泥的站在岸上,将长柄料勺伸到船里,将河泥舀到粪桶里,舀满一担,挑河泥的便挑了往河泥塘去。小孩非常喜欢在河泥塘边玩,因为河泥里藏有意想不到的宝,有时是深埋在淤泥里的野菱角,有时是小鱼,最多的是螺蛳。大家拿到了这些宝,倒也不吃,就是莫名的兴奋。任凭寒风吹的鼻涕直流,也要站在塘边等待,等待一个新的意外的惊喜。河泥积在河塘里,经过日晒,表层收干,颜色变淡,也会长出植物来。小孩又有了新的游戏,下到河泥塘里玩。但这其实很危险,就像冰层一样,表面是诱惑,冰层底下暗藏杀机,有时表层看着是干的,一踩就会跌落烂泥里。因此大人是不允许小孩私自到河泥塘里玩的,但哪个小孩会听这样的警告呢?虽然有陷落泥塘,鞋子湿透、沾满烂泥的前车之鉴,却照玩不误,回家最多也就是挨一顿骂,鞋子晒干,一拍,泥掉了,照样穿着出门玩。
我有一个堂姐,有非常严重的哮喘,不说话时气喘吁吁,开口说话便咳嗽不止。听大人说,在她还是幼童时,有次在河泥塘边玩,正赶上她父亲生气,一脚把她踹进了河泥塘,被人捞出来时,已经有污水呛到了气管里,从此落下病根。青春期发育受阻,身形矮小,也干不了农活儿,更加受她父亲嫌弃,稍不如意便恶语相向。这样的姑娘就近自然很难找到婆家,后来远嫁无锡乡下,婆家贫寒,当家人早已过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堂姐嫁过去后,倒受婆婆宠爱,日子虽苦,心结却打开了,身体得到了调养,生下一个女儿,一家四口的日子还算和美。但堂姐小时候所受的伤害终难除根,身体一直是弱的,尽管日子越过越好,也到处求医问药,终究不治,正当盛年便过世了。
在新一轮城镇化的过程中,我们村也拆了。门前的这条河早在村子拆迁之前,便已臭气熏天,河道早已堵塞,水花生恣肆蔓延,上面漂浮着各式塑料瓶子,偶有死猫死狗。村里人用上了自来水,码头也就废弃了,天长日久,石板松动了、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