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家在闵家塘,一个从东到西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除了娶进村的媳妇,都姓闵,没有杂姓,所以几乎同宗同源。小时候我去外婆家,半个村的人我都得喊舅公、舅舅。
村子小,却让邻村人羡慕,因为闵家塘“靠厂吃厂”,沾光不少。这个厂就是常州拖拉机厂。闵家塘家家不用生火做饭,这个村的孩子从小就会做一件事,就是去厂里蒸饭。早上七点半之前,各家大一点的孩子都提着用绳捆成一提的饭盒进厂,赶在厂车开进厂之前,到食堂门口淘米,然后把一提饭盒放进蒸饭箱,中午十一点之前去提回家,放到桌上,温度正好,不冷不热,一家人拿出碗分而食之。剩下的饭就留在饭盒里,晚上一家人吃泡饭。过年前家里杀了年猪,年后的饭盒里就不仅有饭,有时还会是一饭盒的蒸咸肉。我有一次去外婆家,中午跟着表姐去厂里提回来一串饭盒,里面竟有一盒蒸猪肉白菜,浓油赤酱,往饭上夹一筷,连菜带汁,米粒被肉汁浸润,那叫一个香,回味了很久,感觉以后再没吃到过这么下饭的菜。闵家塘家家有十几个铝皮饭盒,还有十几个热水瓶。全村各家也是不用烧开水的,随时提上热水瓶进厂,走到锅炉房,开水随便接。所以各家的孩子不仅要负责蒸饭、取饭,还要去厂里泡开水。我从来不用提饭盒、拎热水瓶,但我会跟着表哥表姐去厂里的食堂、锅炉房,这两处都在一个角落里,要绕过好几个大厂房,表哥表姐轻车熟路,有好几条路可以走,而我不知去过多少回,还是搞不清路线。这个村的孩子几乎会走路起,就跟着大孩子进厂出厂,对厂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了如指掌,所以比别的村的孩子有更多乐趣,这也是我和哥哥小时候总爱赖在外婆家的原因。和一个表姐、两个表哥除了蒸饭、泡水,就整天玩在厂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半天就过去了。
拖拉机厂里面绿化非常好,进门就是两排梧桐树,夏日里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每个大型车间外都密植黄杨,有一米多高。所以夏天在厂区里走,特别阴凉舒爽。我对厂区里的印象已经不深刻了,依稀记得进大门之后十来米处有个照壁,上面有毛主席雕像和党旗浮雕。每天厂里的厂车就从这个照壁后面掉头,开出开进。
拖拉机厂的公房不多,先就是闵家塘对面一排平房,独间两进,前一排带高阁,一个小明堂(院子),后面是一排矮平房。大门朝北开,正对着闵家塘人家的前门,村和公房之间只隔一条绿化带,说是绿化带,其实就是一堆杂树。外婆家和对面的公房之间正好有棵梨树,每年春天一树繁花,我也见过它结果,挺多的,但我总是错过收获,从来没吃过这棵树上的一个果子。村里的农民和公房里的工人生活没啥两样,一样的蒸饭、泡水,一样把桌子摆在门外吃饭。小孩们也玩在一起。因为离得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慢慢就熟络了,开始攀亲戚。大表哥就这样成了对门陆师傅一家的寄儿子,听他“寄爹寄娘”的喊,我们很是嫉妒。外婆家斜对面还住着一家熟人,这家的女主人是新闸中学的老师,后来还教过我们地理课。
这排公房后面有道围墙,围墙里有座五层高的宿舍楼,门外是开放式走廊,楼顶有个方方正正的造型,早年的时候,在七八里地之外的我家,抬头向西,还能看到这个顶。我就是这样学会了辨认方向:那座楼下就是外婆家,外婆家在西边,我家在东边。楼里主要是职工宿舍。后来表姐常来这里洗衣服,有一次还灌洗过一只猪肺。她老练地把肺管套在水龙头上,用绳綁牢,打开水龙头就带着我下楼玩去了。再上去的时候,猪肺已经膨胀了,通体白亮,经络根根分明。表姐说这就灌好了,提着就回家炖汤了。记忆里这座工人宿舍在一个院子里,公交车开来的时候 在这里回场。一层有间商店,卖杂货。
“靠厂吃厂”的不仅是住在闵家塘的男女老幼,从这里嫁出去的女儿也常常回来“揩油”,蒸饭、泡水是不可能的了,享用的主要是洗澡的福利。天气转凉了,妈妈就要带着我和哥哥去拖拉机厂洗澡了,一周一次。浴室在厂里面,进门是一排放衣服的柜子,几张宽大的木头凳。洗澡处隔成几个小间,每间长方形,墙上装了十几个水龙头。每次洗澡人都很多,天越冷人越多,一个房间挤了不止十几个人,往往几个人共用一个水龙头。我对这每周一次的洗澡心怀恐惧。且不说里面闷热、空气污浊,就是洗头,都能让我感觉要窒息,每次必哭。因为人多,妈妈动作很快,她给我洗头的时候总是很用力的揉搓,我说眼睛进水了,妈妈也不管,一只手用力按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劲在我头皮上抓挠,好像隔了一周,我的头皮上就积攒了几层污垢。每次我都哭,但不到妈妈认为洗干净了,是不可能从妈妈手里挣脱的。小学五年级时,我和学校十四个女生参加了在少年宫举行的文艺汇演,汇演结束天已经晚了,还下着雨。公交车只能坐到机床厂前面,接下来还有八里地就要靠步行了。但我没走多远,妈妈就骑着自行车来了。她跟老师说要带我去洗澡,就把我抱上了自行车后的书报架上,并让我钻进她穿的雨衣里。那个雨夜,头蒙在雨衣里,也辨不清方向,自行车颠簸,我晕晕乎乎的,感觉外婆家好遥远啊。
全村人从拖拉机厂享受的便利远不止这些。到21世纪初,我80多岁的外公还坐厂里的厂车到城里卖菜,卖完了坐公交回来,可省去时的五毛钱公交费。闵家塘的人上城基本都坐厂车,司机也认得村上人,从来不阻拦。80年代拖拉机厂的厂车和冶金厂的厂车外观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通车”,两节车厢,比现在的BRT车狭窄些。下午拉完回声,工人便如潮水般涌出厂门,各自找到早已停靠在路边的厂车,这些车都是定点车,本着就近原则,根据工人住宿地设计线路,中间不随便停车。早晚上下班前,新冶路上的厂车长龙阵一般,颇为壮观。先是拖拉机厂的厂车,有几部是红色的,与该厂生产的拖拉机一个颜色;接着是冶金厂的厂车,基本都为蓝色。有时我从外婆家回家,正赶上下班时间,站在六角场等这两家厂的厂车开过,要在路边站好几分钟的。只见每辆车里都挤满了人,两个厂的司机有时会较劲,看谁开的快,谁也不让谁,喇叭按得震天响,车里的人前仰后合。
拖拉机厂生意很好,外地来跑供销的、拉货的,来了没地方吃饭住宿,都要跑到冶金厂或新闸镇上。90年代初,脑子灵活的外公在厂门口南侧摆起临时摊卖起了小馄饨,没想到每天包的馄饨供不应求,卖着卖着就扩大了地盘,搭了个棚子,既卖馄饨也卖面,还可炒几个小菜喝点酒。棚子里还是泥地,就两张破桌子、几张塑料椅子,下雨天还漏水,但食客不断,有时还会在路边临时支起桌子。那一年,我妈妈接管了小店几个月,挣的钱竟买下一辆木兰轻骑摩托,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