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说萝卜干吧,是新闸人不能不提萝卜干的事儿。周二给学生分析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时,我很自然地说:老师的家乡在新闸,一个盛产红萝卜、以红萝卜干闻名的地方。
我们这里的红萝卜就是北方人常说的水萝卜,长圆形,中间饱满,两头小,通体红色,根须是白色的,萝卜缨深绿色,正红色的经络分明,叶片长条形,一般一棵萝卜五六片叶子,舒舒展展,在冬日的风里招摇,霜打之后就全趴在地里了,只等收获。萝卜开种却是在暑气难耐的农历七月,具体细节我毫无概念。只记得爸爸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和小铁锹就出门了,布袋子里装的是萝卜籽,土黄色小颗粒,偏扁。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这里家家户户要吃一样面饼,俗称“亮月饼”。形状像月亮,圆圆扁扁的,里面包的是剁碎了的萝卜秧(新闸话叫“萝卜芥芥”),外面沾了黑芝麻,放油里煎成两面焦黄,香得很。田里的萝卜芥芥大概两寸高就得删去大半,“删芥芥”,是农民这段时间必干的一件农活儿,一个月前撒下的萝卜籽出苗了,密密匝匝,不利于果实成长,就要删,删下的萝卜芥芥就成了饭桌上的菜,焯水凉拌,味道有点苦,还有一股浓重的生萝卜味儿,口感并不好,小孩子都不愿意吃。但“亮月饼”是好吃的,香!
萝卜成熟已经是北风呼啸的冬日了。太阳好的日子,就该收萝卜了,时间很紧,萝卜先被拔出来,晒在地里,把茎叶拧掉,这时候的茎叶(“萝卜芥芥”)已经不能让人食用了,各家都拿回家,成为猪食的主料。太阳下晒了一天,萝卜上沾的泥基本干了,一拍就簌簌地掉下来,就可以往家里运了。
记得小学五六年级时,家住陈钟顾村的陈文广老师家里的萝卜要收了,吃过午饭,会叫我们这些高年级的孩子去他家地里拔萝卜,一人干半天一毛钱。拔萝卜并不是重活儿,跟儿歌里唱的不同,对于小孩子来说,还可以说乐趣不少,因为大家不用上课,还可以叽叽喳喳随便讲话,一毛钱也是理所当然归自己用的零花钱,可以去小店里买糖吃。需要“嗨哟嗨哟”用力气的活儿是把萝卜运回家,记忆里干的最苦的农活儿就是和哥哥一起抬萝卜。当天拔下的萝卜必须连夜拿回家,明天无论下雨或晴天,萝卜都不宜留在地里,大人一趟趟地用苗篮挑,我哥哥拿了个藤条筐和我一起抬,这个筐子是城里的一个亲戚给的,说是果品厂装苹果用的,筐子半米多深,上部稍宽,底部微窄,边沿突出来,便于抬起。哥哥比我大三岁,又是男孩子,力气大,我从小瘦弱,手上没劲儿,抬起一筐萝卜真的感觉有千斤重,再加上地里高低不平,一脚深一脚浅,走不了几步就要歇一歇,哥哥先是生气,骂我没用,看我要哭,就气咻咻地一个人搬起筐子往前走,我再追上去,帮着抬一段,就这样走一段歇几回,吃力地把一筐萝卜运到家,又折回地里。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星光遍地,但乡村旷野的黑夜没有任何诗意,我感到的是阵阵恐惧,因为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哪一块地里有堆得高高的坟墓,哪个坟还是几个月前的新坟。越恐惧越想努力赶上我哥的脚步,早忘了手已经被西北风吹的冰凉、被藤条筐的边沿磨的生疼。
萝卜都拿回家里了,先在进门的堂屋靠墙堆放,原本一家人用来吃饭的八仙桌竖起来,摆在过道处,挡住滚动的萝卜。堂屋里的萝卜已经堆得满满当当的了,仅留一条一米宽的过道供家人走路。又开始往存放粮食、农具的那间屋里堆,再放不下,就直接堆在门外屋檐下,用一块毡布盖上。这时候,腌萝卜干的工作才真正开始。
每家每户腌萝卜干的活儿步调完全一致,一家人自然分工、配合默契。先由老人清理萝卜,每一个萝卜都要用刀把连接萝卜缨的地方切除,根须也要切去,残留在萝卜上的大块的泥也要剥去,丢进放在一边的苗篮里。弄满两苗篮,壮年男子就挑着去河里洗萝卜,洗萝卜的工具,就是灶堂里用来耙灰的“灰耙头”,一根手掌粗的木棍,可圆可方,一端钉上一个小木块,成耙子状。洗萝卜时,连萝卜带苗篮丢进水里,一手拉住苗篮上的绳子,以免萝卜沉下水,一手拿着“灰耙头”使劲捣鼓,一会儿工夫,萝卜上的泥和灰都掉了,颜色红的鲜艳,真可谓出落的水灵灵的,这就算洗好了。
一担萝卜挑回家,倒进家里的大小篮子里,女人们就该忙活了。冬天的夜晚,我们这里家家都传出切萝卜干的声音,家里的长条凳竖放,脚凳抵住大盘篮,女人就坐在凳子这一头,左手边放着一篮子洗干净的萝卜,开始切了,凳子一端就当砧板,拿起菜刀将萝卜竖切,一分为二,先拿起一半,仍然竖切,切成半月形的薄片,这就是萝卜干片,切下的萝卜干片直接掉进了大盘篮里。大盘篮快满时,拿篮子盛起走进院子里,这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大盆盐水,这个木盆是专门用来腌萝卜干的,过年前杀猪也用来烫猪毛,所以又深又长。萝卜片倒进盐水里,还要用“灰耙头”推一推,保证每一片都浸泡在盐水里。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要干的活就是晒萝卜干。昨晚腌上的萝卜片先从盐水里捞出来,放在篮子里沥水,水沥得不往下滴了,就抬到后门外家里的菜园里,前几天男人们早就在这里打下了几根木桩,铺上了竹匾,萝卜片倒上去,又用“招耙头”(类似于猪八戒用的钉耙,只不过是竹制的,晒粮食时用来翻动粮食的)拨拨,保证每一片萝卜都能曝晒在太阳底下。下午太阳落下去之前,就要收萝卜干了,收萝卜干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一边,同时用两手分别抓住竹匾的两端往中间拉,萝卜干就聚拢到一起了,再用手把靠自己身体一边边缘的萝卜干往里拨拨,再把竹匾合上,萝卜干就严严实实地被盖上了,就这样留在地里,第二天继续晒。一般好太阳下晒三天,萝卜干就可以收回家了,这时候的萝卜干叫“白片”。
“白片”收回家的第二天,男人的活就是拿去卖,说是卖,其实等于去交公粮,地点只有一个,常州酱品厂在新闸街上设的一个点,后来这个点又迁到“下塘”潘家巷村。新闸位于古运河北岸,新闸人称对岸的北港为“下塘”,北港人称新闸“上塘”。如今北港人将萝卜干做成了品牌,俨然常州萝卜干的正宗。对这一点,新闸人是不认同的,正宗常州萝卜干必须是新闸产的萝卜,沿运河北岸,东起五星桥、西至连江桥的狭长地带,是红萝卜最好的产地。北港地上产的萝卜品质怎么配得上常州萝卜干的美名?新闸人自是不屑,也不甘,几年前,新闸也办起了一家萝卜干厂,我有个中学同学在镇上工作,给我送过两盒,他说:“这个萝卜干不好吃,都是机器烘干的,哪里比得上我们小时候吃的萝卜干的,都是太阳晒干的。”但我记住了包装盒上那两句话,还颇有古意:大意是说新闸这片土是夜潮土,适合红萝卜生长,这土里长出来的萝卜皮薄肉脆,汁水丰富,辣里带甜,最适合腌萝卜干,也只有这块地上产出的萝卜做成的萝卜干才脆,才有吃头。但北港人将萝卜干做成了品牌,也合情合理。因为说起来,新闸并不产成品萝卜干,新闸人家家户户只忙到将“白片”卖到北港就完事了,真正将萝卜干做成餐桌上的小菜的是北港人。但并不是说新闸人不腌萝卜干,事实上,新闸人家家都腌萝卜干,一缸萝卜干要吃一整年。但新闸人的腌萝卜干仅限于自家食用,而且是用家里晒好的最后一批“白片”来腌,所以家家腌的少,腌法也略有不同。
从把萝卜从地里收回来到把萝卜干腌进坛子里的整套工序,在我家的分工很明确。爷爷负责切萝卜须,爸爸的工作是洗萝卜、卖“白片”,妈妈负责切,奶奶负责晒,最后腌的工作也由妈妈来完成。我妈妈的刀工了得,十里八村都有名,妈妈切的萝卜干,片薄且大小均匀,晒干之后,成弦月状,红白分明,颇具美感,而且我妈动作很快,嚓嚓嚓嚓,一个晚上切的萝卜干比一般女人多出三分之一。农村经常停电,一停就是四五个小时,切萝卜干总是在摇曳昏黄的蜡烛光下,有一年,妈妈从厂里请人做了盏电石炉灯,虽然有一股难闻的化学品味,但家里一下就亮堂了许多,且这灯火不容易被风吹灭,特别实用,家里就天天用上了,一用就是好几年。妈妈白天要上班,所以切萝卜干都是在晚上,每天要切到半夜,她很辛苦,常常抱怨,脾气也很坏,爸爸和奶奶都让着她。当然也是因为她的活儿的确干的漂亮,比如妈妈腌的萝卜干,就是比奶奶腌的好吃,妈妈还不断改进配方,有一年还往里面放白酒,腌出来的萝卜干带着淡淡的酒香,还特别的脆。
我放了寒假就要帮着爷爷切萝卜须了。先从门外的一堆切起,再切放粮食那间屋里的,最后是堆在堂屋里的一堆。切最后一批萝卜的时候,萝卜头上的缨子又长出两三寸长了,天也更冷了。这个活儿不重,但要一直坐在那儿,切门外的一堆萝卜时,还要被风吹,吹的鼻涕直流,我很不情愿干,但奶奶逼着 ,没办法,我就“磨洋工”,常常把萝卜须切成段,假想自己在烧菜。爷爷对我没要求,笑眯眯地干他的活儿,随便我玩。这样的日子是不计时间的,妈妈每天都很累,常会长叹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堆成山的萝卜却不见少。等到爷爷开始切堂屋里的萝卜时,日子变得可见了,每处理完一堆萝卜,爷爷就会把竖放的八仙桌往里挪一挪,过道也就一天比一天宽,“忙完”也就有盼头了。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种萝卜其实很辛苦,收益却很小。那时候卖“白片”,标准全凭收货人一张嘴,他说好,“折头”就打的小一点,那么价格就高一点;他说不好,“折头”就打的很厉害,等于白忙几天。爸爸那时候去卖白片,回来都会报行情,说今天没打“折头”,奶奶就高兴;说今天碰到个难说话的,非说萝卜干晒的不干,打了不少“折头”,奶奶就生气地骂:“怎么晒的不干?!晒了三个足太阳,每天下午我还翻一回的!”
那个年月,种田真是辛苦。田里忙不完的活儿,萝卜和小麦是套种的,最后一批萝卜“白片”腌进自家的坛子里时,小麦苗已经长的老高了。所以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新闸人并不自己加工萝卜干去卖,应该是忙不过来吧。但新闸人都骄傲,新闸萝卜干远销海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国家叫加拿大,据说我们新闸的萝卜干一直卖到那里,老外也爱吃。四十岁时第一次出国,在美国的华人超市果然见到了萝卜干,这才知道,爱吃萝卜干的还是中国人,老外是不吃的。
直到今天,我依然保持着早饭喝粥搭咸菜的习惯,在先生眼里,那是极不健康的恶习,看到我吃就生气,说那是高盐食物,对心脏血管有害。其实我的胃早已习惯了萝卜干的咸,小时候萝卜干就是零食,嘴里没味道的时候,就打开碗橱,那里一年到头摆着一碗萝卜干,那是我们新闸人每天早饭和晚饭喝粥的菜,随手拿起一根丢进嘴里,开始嘎嘣嘎嘣的嚼,觉得咸就从水缸里舀一勺水喝一口,继续嚼,小嘴巴的馋就得到了抚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萝卜干竟成了礼品中的“新贵”,看到瑞和泰里有卖,包装很小,大概二两包装吧,心里不无鄙夷:这个还能送人?怎么拿的出手?再到后来,又有朋友问我讨要萝卜干吃了。但我家里已经很多年不种萝卜了,家里吃的也是爸爸的朋友送的,整个新闸种萝卜的农田也越来越少,“夜潮土”上盖起了一幢又一幢厂房,后发的北港倒是靠萝卜干赚大了。新闸前几年也办起一家萝卜干厂,听我那个在镇里工作的同学说,就是为了做礼品送人的,味道不好,价格却不便宜,还不容易买到,因为产量很低,种萝卜的人少,收不到萝卜。那就是物以稀为贵吧。如果当年卖萝卜干也能养活一家人,大人何以要这么辛苦,种了水稻、小麦,还要种大豆油菜萝卜,一年忙到头也填不饱肚子。我妈妈的脾气就是在没完没了的农活中长起来的,她和爸爸的感情也在我家八亩农田中随汗水一起耗尽。这是另一个新闸故事的开始,留待以后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