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继续在家。今天想说说跟西瓜有关的事。
前几天晚上出门散步,路过水果店,突然想吃西瓜,就称了一个;昨日又买一个,没吃完,还剩半个。先生笑说:“你年年如此,西瓜贵的时候想吃,等到大量上市,价格便宜了,你一口也不吃了。”
好像我真有这个毛病。暮春初夏,总是特别想吃西瓜,就是馋虫上来无法抑制的那种想,买来后就洗了切开,吃西瓜的方式很豪放,就是一切二,拿起一半用勺子挖了吃。还没有孩子的时候,就这样能把半个吃完;有了女儿了,也学着我妈的样子,把中间无籽的部分挖出来留给女儿吃。
小时候吃西瓜当然是在酷热的夏日,而且总是在晚饭后。西瓜早就用井水泡在一个铁皮桶里了,我也已经去翻动了不知多少回了。在乡下,各家各户都是把一扇门板拆下来,用两张条凳一搁,成了饭桌,小孩坐在一头,大人拿小板凳分坐两边。晚饭吃完,抹布一擦,大人小孩挨着坐在门板上,可以有效驱蚊。乡下蚊子多,坐在板凳上,更易招蚊子,且不容易发现,坐在门板上,把脚也抬上来,就好多了。大人开始“讲唠空”(闲聊),小孩瞎玩,多半是从自家的门板上下来,到隔壁人家的门板上去挤着。我肯定是最惦记桶里那个西瓜的人。奶奶终于说话了:哎呀,还有西瓜好吃的。
奶奶端出来的西瓜放在洗脸盆里,是经过横切再竖切后的块儿,说是块,其实可说是薄片了。每一片顶上都是无籽的中间部分,大半的瓤里都有籽儿,第一口是最甜的,而且不用吐籽,吃着很过瘾,第二口也还可以,虽然甜味淡了一些,但籽很少,三四口吃完,我就不想吃了,伸手去盆里拿第二块,奶奶总要说:吃吃干净再拿!但爷爷说:“不要紧,小佬再拿一块吧。”说完,他拿起我吃过的那片又啃啃,直到露出青色的皮肉。西瓜皮是不扔的,把皮去掉,切丝,第二天中午又是一道菜。我妈妈的刀工了得,能把西瓜皮切成均匀的薄片,吃起来特别脆。
千万别以为每个夏夜都有西瓜吃。我们这里的土壤似乎并不适合西瓜生长。记得很清楚,在我五六岁的年纪,村西头也种过一大片的西瓜,在成熟季,村里还要派人值守。值守西瓜地的主要是两个人,都住在村西头。一个是祥林,村里的老队长;一个是富敖,他家是富农。这两个人轮流值守,日夜住在搭在西瓜地里的棚子里。棚子用木头支起,架得很高,视野可以覆盖所有西瓜地,棚子里就是一张竹床,一把芦苇扇,一把手电筒。酷暑难耐的午后,我们小孩趁大人午睡之际,会溜出家门黏知了,有时跟着一只知了追,会一直追到村西头的西瓜地边上。祥林会笑呵呵地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会在西瓜地边看看,记忆里西瓜都不大,烈日曝晒下,瓜藤上的叶子都卷起来了。富敖平日里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再加上他抽烟的缘故,时常大声咳嗽,小孩都怕他,看到是他看守西瓜地,早就跑开了。
到了西瓜成熟的时候了,各家会派人集体采摘。记得有一年,奶奶去摘瓜,往我怀里塞了一个小西瓜,还煞有介事地跟旁边人说:“这个瓜这么小,肯定不甜,让我家小姥拿回去玩玩吧!”西瓜是村里的集体财产,那时候的人集体观念普遍强,统一种植、养护、收获,集体分配。分西瓜是在野场上(全村统一的大晒场),各家男人都挑着苗篮来,队长已经指挥几个人将西瓜称好了,一堆堆放着,斤两是一样的,只是西瓜个数因为瓜的大小不同而有差异,谁家拿哪一堆由抓阄来决定。各家都没意见,各家都欢欢喜喜把西瓜挑回家。
我家吃西瓜的次数要多一些,因为我小姑姑在冶金厂上班,是冶金厂的“长工人”(那时候是最让人羡慕的工作,长工人的称呼意味着铁饭碗、有保障)。每年夏天,冶金厂会发劳保用品,其中就包括西瓜。小姑姑嫁在城里,夫妻俩都是长工人,婆家条件好,她总想着贴补娘家,也疼爱娘家侄子侄女,有好东西总是送来。厂里快要发西瓜了,小姑姑都会提前叫人带信来,到发的那一天,爷爷就挑着担子去六七地外的冶金厂门口等着,小姑姑会送出来。小姑姑厂里发的西瓜都很大,皮是淡青色的,花纹是深绿色的。西瓜拿回来了,就放在我父母睡的大床下,因为这个房间前后通风,西瓜不容易坏。但每年都会有西瓜坏掉,烂得出了水,地上一滩,有红色的瓤跟着流了出来。烂了的西瓜奇臭无比,味道好几天才能散去。
乡下人节俭,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好东西要留着慢慢吃或送人。乡下人家,有好东西总是喜欢收着藏着,直至坏掉,又心疼得不行。就这烂出了水的西瓜,奶奶也不会立刻扔掉,总要打开,再挖出几口来吃,而且不忘叮嘱我们:“小佬是不好吃的,肚皮要吃坏的。”
后来哥哥中专毕业了,在工业公司上班,每年夏季也发西瓜,拿回来照例放在爸妈的床底下。我天天惦记着这些瓜,只等奶奶发话:去拿个瓜来,浸在井水里。我得了指令,动作麻利,拿了个瓜就下了楼,放进铁皮桶里,从院中井里提上半桶水倒进去,中间不知翻看几回,终于等到晚饭后奶奶起身去切瓜。
几年之后,家里的生活条件变好了。整个夏天,几乎可以天天吃西瓜。读师范那几年,每年暑假,有段时间,我午饭是不吃饭的,只吃西瓜和元麦粥,人也瘦成猴精,奶奶很生气,恨恨地骂我是“鸦片鬼”。
大概是那几年西瓜吃多了,后来西瓜并不是我最爱的水果,先后迷恋的水果更多来自南方,比如荔枝、芒果、桂圆、火龙果。想吃西瓜要么在大冬天,要么就是在西瓜批量上市的前夕、盛夏到来之前,看到路边摊或水果店写着新鲜上市几个字,就被吸引,接连买来吃。吃了几个,夏天又到了,我又一口也不吃了。
现在家里最爱吃西瓜的人是我妈,这个喜欢的程度堪称过度,让我常常怀疑,在我小时候吃瓜的时候,是不是她一口都没吃,都省下来给了我们,现在条件好了,她是在补偿自己,把过去几十年没吃上的都补回来。从初夏到秋天,老太太天天要买西瓜,风雨无阻,买来了瓜就招呼我们先把中间无籽的部分吃完,然后她再吃,用调羹剐,直到剐出了瓜皮的青色。如果我们在家买了西瓜吃,吃过的瓜皮扔了,她来了就会生气;后来我们不扔了,她来了先拿起我们吃剩的再用勺子剐,直至露出瓜皮的青色。我有时候很生气,说不至于这样,要吃就买啊。她也生气:我就爱这么吃,关你什么事!老太太吃西瓜,声音很大,我观察过她,她是怕汁水滴出来,所以把嘴巴张很大,并用力吸。这样吃西瓜,要吃过一个夏天,直到“交秋”(“立秋”)那天。她照例买个瓜来,照例要说一句:“交秋要吃西瓜,后面就是秋瓜头了,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