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劳动节,早上起来收拾停当给在新闸住的爸爸打电话,让他中午来吃饭。爸爸在电话那头说:“不来了,我已经买了菜了。”我问买的什么,他说青菜和鱼圆,等会儿烧个鱼圆汤。放下电话,我告诉先生:“我爸说他买了青菜和鱼圆了,就不来了。”先生说:“肉都没有,还能说买了菜?”我说你知道吗?在农村,买块豆腐就是说买了菜了。想起小时候过年,家里准备两大年菜,一个是杀猪,一个就是磨豆腐了。
我没有见过磨豆腐的场景,所有的认知来自锡剧《双推磨》中的经典唱段:“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80年代中期,家里买了录音机,最早一批购置的磁带中就有锡剧《双推磨》,以后这个嘹亮热闹的唱段常常在家里回荡,连为生活所累总是愁眉不展的妈妈也被感染,高兴时就会高声跟着唱,不明原因地唱成了“牵呀拉呀么磨子转”。
记忆里对于磨豆腐的印象就是时间长。记得在过年前的几天,腊月二十三四的样子,奶奶就开始洗黄豆,黄豆是自家地里种的,早就晒过几茬太阳,装在布袋子里,存放在家里专门用来堆置粮食、农具的那间屋子里。洗过的豆子浸泡在水里,通常是放在一个直径不到一米的浅口缸里,这个缸一年四季几乎都不闲着,奶奶用它来腌咸菜、揉米粉、泡萝卜片,洗被子、蚊帐这些大件时会放在里面用脚踩,家里杀猪那天则专门用来接猪血。豆子泡上水的第二天,有时是吃过早饭,也有一两年是午饭后,爸爸就挑着一担子已膨胀的豆子出门了。磨豆腐的地儿就在我们村西北方向,一个叫周家村的小村子,来回也就一个钟头。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到家第一句话就是:今年去磨豆腐的人家多的,先排上队了,估计要到半夜拿了。
爸爸什么时候又去了豆腐坊,我从来不记得,他回来的时候,我总是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得他的声音,告诉妈妈:今年的豆腐做得好!硬扎扎的!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还能看到豆腐摆在两个圆形的筛子上,在院子里晾着。磨好的豆腐是放在筛子上挑回来的,底部压出了筛子的纹路,以后这些细格子纹路一直留在豆腐上,直到炖酥膨胀开出豆花才会消失。吃过早饭,看豆腐已经晾凉了,奶奶把昨日还泡着豆子的瓦缸洗干净,重新装上清水,将豆腐一块一块放进去。我就在旁边看着水一圈一圈漾开又打乱、漾开又升高。正担心水要溢出来了,最后一块豆腐也放进去了。奶奶的经验就是这么准确无误。一缸豆腐被抬到后门口,家里最阴凉的角落放置。这一天午饭是可以吃到豆腐的,通常都是清炖,一锅汤,加点盐,豆腐酥松,孔洞密密匝匝。大人都很满意,都说今年的豆腐做得好。我对这道菜的口感没有特别的记忆,只知道,豆腐是过年的大菜,客人来,必上桌。一缸泡在水里的豆腐要吃到三月里。最后一块豆腐捞出缸,不知道奶奶已经换了几次清水。但这最后一块上桌的豆腐,色泽已经不是年前那个早晨的黄嫩了,总有一角变成暗黄色了,好像粘上了一块污渍。烧法也不是清炖了,而是和别的菜一起干烧,硬硬的,我是不吃的了。
家里做豆腐一年只这一回,春节前做的这批吃完就很难再吃到豆腐了。在物质匮乏的年月,在农村,一块豆腐其实是很贵的——农人要交出自己几个月劳作的豆子去交换,这还是以物易物的年代。记忆中是夏天将至的早晨,一家人在门外吃着早饭,卖豆腐的来了。推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搭着一根扁担,用绳子捆牢,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泡在清水里的豆腐。卖豆腐的是个中年男人,家在薛家那边的船舫埠村,全村人都认识他,他总是脸带谄媚的笑,一家一家门口走过,问:“今朝买块豆腐吧?好几天不买了吧?今朝的豆腐做得好!”奶奶经过反复查看,从桶里捞出一块豆腐放在手里掂量掂量,才说出一句:“买一块吧!”然后回到屋里拿出黄豆,一斤黄豆换三斤豆腐,这是心知肚明的规矩。称定黄豆称豆腐,买卖结束,卖豆腐的高高兴兴地走向下一家门口,奶奶提高了嗓门喊:“一大块啊,今朝有菜吃了!”那时候啊,家里能买一整块豆腐,是家底殷实的表现,邻居都不无嫉妒地说:“买了豆腐啦?”奶奶的嗓门就是炫耀的底气。很多年后,隔壁邻居娶了个城里媳妇,媳妇常常抱怨家里没有菜吃,婆婆委屈地说:“已经买了豆腐了啊!”
三十多岁的年纪,才读到瞿秋白《多余的话》,记住了那句:“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同为常州人,我突然似乎一下明白了瞿秋白走向生命的尽期为何写下这句让很多人琢磨不透的话。在我的家乡,豆腐这道菜的功用很奇特,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它是过年前必定要准备的大菜,也是平日里改善伙食的首选,但有一个饭桌,以“豆腐饭”(也叫“硬饭”)命名,却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人死了,家里办丧事,第三天夜晚的一餐最重要,叫“三朝夜饭”,全村人都去吃,菜品菜式与喜酒(专只结婚)、小儿满月酒、老人做寿酒无异,但最后一道菜,必定是一大碗豆腐,这是在其他宴席上绝不能出场、而在这里必须要上桌的一道菜,也是“豆腐饭”这个名称的由来。小时候不懂什么叫吃豆腐饭,总是问,大人讳莫如深、闭口不提、有意回避,继续追问,会换来一句呵斥,在大人遮掩闪躲的表情与回避乃至呵斥的言语间,小孩慢慢长大,自己悟出了道理。平日里有客人来、过年时有客人来,豆腐显示这个家庭的殷实和好客,死了人却又要吃豆腐以示阴阳相隔,这大概也是民间的智慧或豁达吧,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人会死,日子还得过,同是一道大菜,如何都要吃,可又看怎么吃,或许也可以说是中国人在“吃教”问题上的灵活变通,至于狡黠吧。
回到瞿秋白的话题。作为同乡,我以为,已知死期将至的他,禁足于一园一室一厅,忆及自己被历史误会的人生是从离开家乡常州开始的,应该会想到家乡的风俗,人死,家里必定是要置办一顿豆腐饭的。